随着年齿的增加,我发现自己对书法越来越痴迷。这种升温甚至是以“天”为计量单位的,一天,又一天,每当到达一个新地界,目光首先寻找的,不再是丹霞流云或怪石奇峰,而是书法——墙上的字,门上的对联,街上的标语,乃至村口、镇口、社区、学校、博物馆、图书馆、幼儿园、养老院……竖起和悬挂的题字牌匾。虽然我自己不擅书法,但这种日复一日的热切读字,也使我对深奥的中国书法艺术,有了一点点相逢的会心。
说起中国的书法艺术,简直是个对你又远又近、又疏又亲的神魔。它的内在宽阔无边,深如大海,外形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比如你看它那“一”,也就是甩手的一横,宛若天边的一丝白云,一目即了然,真是简单极了。可是你再定睛观瞧,那“一”已经变成了一束阳光、一抹晚霞、一只仙鹤、一面峭壁、一条大河、一片原野、一座城市、一列队伍、一脉族群、一个国家……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也即在此过程中,再简单不过的这个“一”,已然从甲骨文、石鼓文、钟鼎文,演变为小篆、隶、草、行、楷书;从《散氏盘》、《毛公鼎》、《大盂鼎》、《虢季子白盘》变成了《好太王》、《张黑女》、《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仲尼梦奠帖》、《自叙帖》、《蜀素帖》;从王羲之变成了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怀素、苏轼、米芾……学习书法的过程,恍若从巴颜喀拉山出发的黄河细流,经过九曲十八弯,百转千回,万川归海,流入太平洋,汇入大西洋,纵横南极北极,然后飞升向太阳、金、木、水、火、土、天王星、海王星,直至飘舞向茫茫宇宙!
这是一条充满诱惑的不归路,引人神往,不能自持。
故此,当我到达缙云县,听说这里有一百多处摩崖石刻,始于三国,兴于两晋,绵延至今,不禁大喜过望。来之前可没这期待,只知这个位于浙江省中部的小县,有被赞为“天下第一笋”的石柱山鼎湖峰;有全球罕见的火山喷发通道遗址凌虚洞;有长数里高百米、酷似长江赤壁的火烧岩石壁“小赤壁”;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绵延千年的河阳古民居;有完全用鹅卵石垒起来的奇妙村庄岩下村。哦,最重要的,是有号称“天下第一祠”的黄帝祠宇,一大片古老而又新生的庙宇群落,中华始祖轩辕黄帝从这里驭龙升天去了,留下“南寺北陵”的妙说——“北陵”指位于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于我真是熟悉的老相识,上世纪90年代它启动整修时,陕西省财政还是很困难的,有关方面请我写了长篇报告文学《中华第一陵》,向海内外募捐……太熟悉的就不以为然了,所以,还是这丰赡的摩崖石刻,算是缙云对我的意外欢迎啦!
于是我沐浴焚香,口衔香草,激情翩翩,去寻登初阳山,去拜谒留迹在缙云的书法大师们。
陪我的是当地作家李根溪,他也是浙江省书协会员。他首先就引导着我去看唐代篆圣李阳冰的“倪翁洞”三字(上图)。是在半山腰一个宏阔如大厅的大石洞中,刻在一块一米多高的长方石碑上,每字有一尺多长,刻痕深入,保存完好,相当清晰。初看,好似书斋题匾,内中氤氲着书卷气,当然是小篆体,字形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细看,每一笔都是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圆厚雄锋,灼灼有神。眯眯眼再看,突然觉得它们从石头上凸升出来了,变成了立体的三维动画字,脑子里不由得就涌出“铁画银钩”四个字,且突然悟出,这早已被人用滥了的赞美之词,原来是内涵着多么用力的赞叹!可惜我于隶书和楷书刚有了一点点品咂,在篆书面前仍一派迷茫。一旁,根溪说:“李阳冰是唐代篆书第一人,也是绝后的大篆书家,历史上把他与李斯并称为‘小篆二李’,后世再无人超越。你看他这几个字,无论内形和外形,每一笔都保持着均等的圆润不是?这看似简简单单,一千多年以来却再也没人能做到了……”
好呀,我今天又学了一招,原来欣赏篆书作品,还有这么一个角度。不由得想起林风眠先生的仙鹤,家里有一幅高仿的《仙鹤图》,正悬在我的写字台前,一抬头便得以学读,一年一年的,我竟看出了点门道:那美丽仙鹤的大长腿,纤则纤矣,细则细矣,却有力地支撑着它硕大的身体和欲飞的双翅,使画面显得既飘逸又厚重;最难得的是,这个效果的实现,竟然是一笔画下来的,线条硬朗、俊秀,没有丝毫的颤抖和犹豫——这便是水墨画中那神秘的“笔墨”吗?启功先生的字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横便是一道梁,竖便是一根柱,钉子一般楔进纸墨里,甚至能作金石之声……想到这里,我不禁惭愧起来,李阳冰何许人也?如此篆圣,自己此前却未知其名,也从未读过他的书帖之类。
立即就查资料,补课,旋即也就明白了:原来李阳冰乃河北赵郡人,生于710年,活了80岁,在48岁上赴任浙江,做了缙云立县的第一任县令。虽然只做了三年,但他是一位有情怀的好官,关心百姓,曾在大旱之年以身求雨;重视教化,整修了地方上的孔庙等,还改建了黄帝祠宇并亲自撰额;还为缙云留下了不少诗文,有数作被收入《全唐诗》、《全唐文》等。作为“篆圣”,李阳冰在缙云留下12处书迹,“倪翁洞”为代表作。倪翁何许人?相传他是范蠡的老师计倪,号渔父,博学多才,无所不通,尤其精于计算学。是他教给范蠡“七条计谋”,范只用其五,便辅助越王勾践灭了吴国……
因此,这里也便成为一个著名景点,一千三百年来游客不断,其中多有文人墨客,就留下了有唐以降,历经宋、明、清、民国、当代的六十余件摩崖题记,包括大名如雷贯耳的大师巨擘,如沈括、朱熹、袁枚、郭沫若、茅盾、沙孟海、舒同、陆俨少……最后一件大师作品是沙孟海1981年所书“仙都”二字(下图),刻在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上,被用红漆精心描饰而非常醒目,每字有一尺见方,粗笔厚字,气势雄迈,似用了劈山之力,今天这二字已成为缙云的标志——“仙都”是缙云的别称,此中又有典故,传说是唐玄宗敕封的:唐天宝七载(748年),七彩祥云出现在缙云山上空,还伴有群群仙鹤舞蹈和鸣。刺史苗奉倩及时抓住这大好机会,火速启程晋京,上报天子,一边奏出吉祥之兆、天下鸿福等语,把个李隆基哄得心花怒放,即敕“缙云山”为“仙都山”,并亲笔写下“仙都”二字……
我一件一件读过去,真有好字啊。有些并非大名人也写得极高,比如明代的“铁城”、“旭山”、“鼎湖圣迹”、“枕流漱石”四幅题记,题者分别为郝敬、樊问德、常居敬、龚勉,四人皆进士出身,皆硬硬实实真书,每一笔皆藏着日积月累的真功夫,看上去雄健豪英,旭日喷薄,然而它们绝不是漂亮,而是沉拙,真的能“力透石背”。我想说的是,今人的书法多写得漂亮,一幅幅龙飞凤舞的,机巧潇洒,浅笑盈盈;古人书法却没这么轻歌曼舞,只以殉道者精神追求着一板一眼,端肃古朴,甚至迟缓滞重,不美于外形而更把力气用在劲道上。所以他们下的是笨功夫,相信水滴石穿,冰冻万丈,甘愿囊萤映雪,卧薪尝胆,靠自己一丝、一毫的呕心沥血,一笔、一字地攀登着艺术的高峰!不禁想到一位仁兄,只学书三几年,便到处去给人写篆书了,并声言已有市价。我很疑惑,这种速成,符合书法的规律吗?难道是因大家都不懂篆书,就就就……真不是我心思过于缜密,这些年来,书法界的怪力乱神丑脏俗,浊流一浪高过一浪,越批判还就越闹腾得离谱,简直、差点、俨然闹到“越不要颜面越走红”的地步了,悲催!
最后,“缙云”还有一层意思,它居然亦是黄帝的名号,《史记正义》:“黄帝为有熊国君,号有熊氏,又曰缙云氏。” “缙”是个生僻字,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也赶紧查字典,得知音“晋”,《现代汉语词典》释为“赤色的帛”。是耶,“有熊”寓孔武,“缙云”喻华彩,连轩辕黄帝都追慕的五彩祥云,肯定是世界上最瑰丽和壮美的云彩了——然而且慢,我却生出了天马行空的畅想:那满天烜烜熠熠的一朵朵彤云,怎就不是字字珠玑的一幅幅法书呢?
作者:韩小蕙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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