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多检查几遍,细心点,不要提前交卷。
我妈说,拿到卷子第一件事,先写名字和准考证号,别忘了。
我妈说,开考前再去上个厕所。
我说,烦死了。
她放下手中的小刀和2B铅笔,这是今天削的第五支,说,不早了,去考场看看吧。
上周我参加了江苏省的中考,明天考上海的。那些年,这样 “两边考”的知青子女并不在少数。多考一次意味着多一种选择,也多一份压力。这是知青子女的特权,如果考试也算一种权利的话。
我妈等这一天很久了。
自打我在小镇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像进入了某个倒计时。从小,我是听着沪语儿歌入睡的。我妈坚持要我讲上海话,她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小镇口音,“你会被当作阿乡的”,她忧心忡忡地说。她教我的儿歌里,有一首是这么唱的:
乡下人,到上海,上海言话讲不来,讲不来,哪能办,咪西咪西炒咸菜。
我四岁时,我妈花去六个月的工资,从南京西路“向阳儿童用品”搬回一台卡西欧电子琴,理由是“上海的小朋友都在学”。六岁时,她找音乐学院老师教我弹钢琴,为此,我必须每周六下午奔赴上海,周日早上学琴,下午再回到小镇,来回路上八九个小时。学了没几次,我大病一场,此事不了了之。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妈搞来全套的上海英语教材,要我“跟上进度”。在小镇,英语课要到初一才开。她每晚准时收看上海教育电视台的新闻,密切关注上海的中高考政策。所有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回到上海,摇身变成一个上海小孩,实现无缝对接。
我曾以为自己就是个上海小孩。少年的倔强和虚荣告诉我,我和新闻里那些上海学生是一样的,我们是同一把种子,撒向不同的田野。直到一个寒假的下午,我路过思南路上的某所中学,一支学生乐队刚结束排练。我的同龄人身着正装,拎着各式乐器盒,三三两两从我身边走过。我只能从轮廓猜测其中的内容——小提琴、大提琴、小号、黑管、萨克斯……他们高声谈笑着,讨论演出细节,或者某款新出的电子游戏。我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我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像守卫一种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不一样。
考场不远,从外婆家出来,穿过后弄堂,不一会就到了。外公外婆说怕打扰我复习,搬去舅舅家暂住。考场是一所弄堂中学,三层红砖小楼,逼仄的操场,角落里立着两三棵香樟树,刚下过一阵雨,地皮有些发潮。这里正是我妈的初中。当年,她从这里去上山下乡了。
在我妈看来,上海是一个太阳系。南京路、淮海路、中福会少年宫、平安电影院……她熟悉的老市区,是辐射光热的永恒的中心。围绕这个中心旋转的,是千百条弄堂、密密麻麻的工人新村,是嘈杂的小菜场、飘着生煎香气的国营饮食店。再往外,是棚户区、郊区工厂、工厂外的大片菜地,以及逐渐变调的口音。在这个星系的外缘,某处冰冷蛮荒的所在,是她落脚的小镇。如果可能,她愿意穿着宇航服离开上海。
我妈被抛出星系的那一年,外公外婆忙着“革命工作”,是我的太外婆、她的外婆送她去了火车站。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车站大喇叭放着“东风吹,战鼓擂”。她被一双嶙峋的手握住了。我妈有点气恼,外婆怎么这么落后呢。她挣开手说,外婆,你哭什么呀?
在皖北的无数个夜里,她反复咀嚼这一场景。她依然能感受到恒星微弱的引力,却置身于一个更大的轨道上。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是她的近日点。
后来她嫁给我爸,来到这个毗邻上海的小镇。对于那些回不去的知青们来讲,这里是抵达的终点。我妈认命了,而我是她唯一的寄托。她愿意当一个火箭助推器,在燃料烧光之前,把我送回预定的轨道。
回到母校,我妈有点兴奋,她指给我看,哪里是当年的广播站,哪里是图书室,哪里改动过了,哪里没变。我一脸的不耐烦。门卫拦住了我们,说不能进。我妈赔笑脸,说孩子明天考试,能不能去教学楼看一眼,就一眼。我心里一阵难受,骂了句,转身就走。
我妈追上我,声色俱厉——你刚才说什么?
那是一句上海骂人话,正派人士视之为流氓切口。可以想象我妈当时的愤怒与恐惧——她苦心雕琢的作品坍塌了。她听说过无数知青子女回沪后“堕落”的例子,而现在,还没回上海呢,她的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做一个混混了。
在我的世界里,这实在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口头禅——知青家的男小孩每天用它来问候彼此。
回到外婆家,我妈勒令我道歉,并深刻反省。我看着她那张正气凛然的脸,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我妈被激怒了,她的表情混杂了震惊、绝望和困惑。她不明白,一向听话的儿子何以至此。对我而言,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是城破前的反攻。我俯首帖耳,我逆来顺受,可这一切是假的。你不是希望我当个上海小孩吗,那么好的,偏不。
我妈抓起一本书,狠狠撕成两半。我毫不示弱,她撕一本,我撕一本。纸页纷纷洒洒,像一场狂欢。
一地的狼藉。黑夜和沉默同时降临。没人开灯。我听见了低低的啜泣,知道自己获得了胜利。
我感到了悲哀的快意,像完成了一次星箭分离。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将回到这座城市。
作者:路明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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