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疏离于故乡久矣,然而却越来越惦念故乡!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乡村。村前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虽然常年有些浑浊,但毕竟可以行船,可以捕鱼,可以灌溉,耗尽一代又一代人的精力、光阴,却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和秉性。它是我的“母亲河”,流淌着我的欢乐忧伤,刻录着我的记忆和牵挂。
家乡无山,有几处隆起的地方,不仅不呼作山,反叫杨家大洼,黑家大洼。海拔最高的一座山,高不足百米,无名,因为建有一座小庙,墙体赭色,因称“红庙”。这差不多就是我儿时所有关于山的记忆。
因为有几处“大洼”,自然也有几片树林,松树、杉树、檫树、枫树,一团一团地偎在路边、地头,更多的是野栗、棠梨、金刚刺等小灌木,村前屋后坚强地生长着,供每年秋冬的砍伐。我从这些树木中,得见各种鸟的形象,由于毫无博物学的知识,只跟着大人们叫它们“麻雀子”,“黑雀子”,“黄雀子”(以颜色命名),“冬鸡子”,“丫鹊子”,“老鸹子”,“八哥子”(模仿叫声),“鱼雀子”,“山鸡子”,“竹鸡子”(参以习性)等等。此后虽然读了几本书,诸如《塞耳彭自然史》之类,但终因幼时的印象刻骨铭心,还是不习惯称“八哥子”为“斑鸠”、“鱼雀子”为“翠鸟”。
父亲过世后,我每天给老家的母亲一个电话,问她一天又忙了什么事,吃了什么菜,老伤疼不疼,叮嘱她走路要小心,不能到湿滑的地方去。每次都是这样简单的交谈,但母亲总很欣慰地说:“慢慢混,我好好的,你放心吧。”大概只有一次,也许忽然忆起了往事,起了乡思,我和母亲谈起“八哥子”问题,由这鸟的样子,谈到叫声,又谈到每年何时“八哥子”来到我家屋后,谈到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听着鸟的叫声,睡到自然醒。
在我乡,关于“八哥子”问题,似乎从来含糊不清,至少有三种鸟,都可以叫它“八哥子”。一种最常见,常年在屋后鸣叫,喜欢在刺人的杉树上做窝,其声音听起来,或如“咕咕咕——咕”,反反复复地叫,一只鸣叫,一只在另一根枝上点头,看形状,小小的精致的头颅,丰满的胸脯,银灰色带有斑纹的羽毛,正与鸽子无异。因此,在“八哥子”之外,也有人直接称之为“野鸽子”。当我稍懂一点博物学知识后,我知道,这其实就是“斑鸠”。但与母亲谈,还必须称作“八哥子”,不然她不能懂。另一种“八哥子”,我至今未见过其身影,不知到底长什么样,但那声音,“八哥八哥,割麦插棵”,每年四五月的芒种期间,都会从屋后飘过,叫人一听就忘不掉。我后来知道,这其实就是布谷鸟,更文气的名字,叫“杜鹃”或“子规”。但因其“八哥八哥”地叫,乡人不加区别,遂也称作“八哥子”。
我后来知道,第三种“八哥子”,其实就是前文提到的“黑雀子”,全身羽毛漆黑,鼻梁上也长着一撮长长的黑毛,据说稍加训练,会学人说话。但我没有见过会说话的“黑雀子”。有一年,妹夫捉到一对“黑雀子”,拿回来给我儿子玩,但它始终沉默着,绝不作“咕咕咕——咕”或“布谷布谷”的鸣叫。
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故乡与异乡》,在那文章的开头,我写道:“对于故乡,我一向无从开口,只有当别人逼问的时候,才会极不情愿地说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名。那个地方叫我羞于言说,正如它让我无法炫耀,除了沉默,没有更好的表达形式。”我想,彼时对于故乡的感情,也许近于这被活捉的“黑雀子”吧,因为有些沉痛,索性也就沉默。
但如今,或许上了一点年纪的缘故,原先对于故乡所抱的那种一面是爱,一面是怕,乃至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却正悄悄发生着变化。我常常会想起屋后的山林,那些松树、杉树,以及后来种植的樟树、毛竹,想起那些 “咕咕咕——咕”,一对一点头交谈似的斑鸠,那些如风一般从房顶上飘过的“八哥八哥”声。我发现,我想得越多,越起一种告老还乡的冲动。
2019年3月7日
作者:书同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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