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闹牙疼,心里很惆怅。我总觉着,人和牙齿的理想关系是始终相忘于江湖,不记得自己有牙最好。一旦被牙齿提醒它们的存在,从来都是单方面断交,前景的惨淡毫无悬念。当然牙疼也有好处,比如逼迫人饮食自律,惜字如金,非要说话时口轮匝肌的动作也跟着秀气,让人几乎产生绅士淑女的身份错觉了。只可惜人在病痛中的思想觉悟都不高,一心只想回到喝可乐、啃排骨的生活,那么粗俗那么好。
那天在口腔诊所的无影灯下躺着,我听见隔壁诊室里的牙医安慰一位小患者的父亲说,孩子还有一年半才换牙,只要及时戒掉可乐,长出健康的恒牙还是有希望的。“听见没?”父亲问孩子,孩子不吱声。我在屋里却不由点头,心里留恋地回答“听见了”。
想当年,我的乳牙长得很好,但我从没瞧得起它们,总觉得“乳牙”的“乳”听着太幼稚,“恒牙”的“恒”字才代表身份地位。第一次掉牙,我不记得血腥,只记得沾沾自喜。童年换牙大概是我们一生中唯一一次潇洒面对自己的身体器官远走高飞的经验。至于成为豁牙子的形象问题,压根不是事。我开始换牙时刚进小学,班里多半同学一张嘴也都是两排钢琴键子,吃零食效率低下,读古诗嗖嗖漏风,骂人都骂不利索。党同伐异难以实行,大家只好建立半成品人类之间的默契,谁也不用笑话谁。班里时不时发生血淋淋的掉牙事件,当事者也难以成为关注焦点,因为案件不够奇特,又不是掉了一条胳膊。有些出牙慢的同学会顶着荒凉的嘴膛好几年,也不影响他们在联欢会上跳霹雳舞的自信。说来说去,凡是没有终身属性的丑陋都不让人感到沉重,况且在小孩子眼里万物只有好玩与不好玩之分——养蚕宝宝好玩,打水仗好玩,掉牙和看人掉牙都不算多好玩,也就没人放在心上。
我第一次舔到嘴里刚露尖角的新牙时还暗暗惊奇了一下,像在山洞里发现外星人着陆,后来外星人逐渐成为常驻部队,舌头也就失去了探索的热情。直到有一天上学,早自习上拒交作业的一个男生毫无征兆地冲我大喊:“就不交了,怎么地吧?大板牙班长!”我在震惊之后扇了他一脑瓢,可惜没能阻止其他同学的窃笑。回到家后,我赶紧照镜子研究自己的新牙,试图跟印象里的乳牙作对比。这事有难度,因为我已经把自己原来长什么样忘得差不多了。没有数码照片的年代,我从小到大的留影就是相册里有数的那些,看久了就像看别人照片一样腻歪,根本不过脑子。我着急了,让自己尽量镇静,用平时看《美少女战士》里服装细节的专注程度贴近镜子。得,“大板牙”说的是我没错了。两颗门牙不仅硕大,下缘还带着波浪形的锯齿边儿,简直像是为了气谁而瞎长一通,没处讲理去。
“完了,长磕碜了。”这一判断让我悲痛,往后退了好几步。
奇怪的是,这个打击并没让我按套路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自卑儿童。嫌弃自己的门牙虽然成为我生活中一项丧气的新活动,但那嫌弃的情绪总有点走神,不够用力,更像点到为止的外交情感。毕竟作为一个忙碌的小学生,我每天要思考的事还挺多。谁不爱看我的大板牙,不看就得了呗。见到谁的牙齿长得漂亮,我也要结合阴天下雨或者数学考试,才会感到强烈的沮丧——“老天爷,我得罪谁啦?”心里嚎上两嗓子。至于对“大板牙”这外号本身,我很快就想通了。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有外号——“蛤蟆脸”、“四眼鸡”、“大脑炎”、“粑粑王”,儿童的残酷是见缝插针,人人平等。“大板牙”还算给面儿了,多少比“大龅牙”强点。男生们也发现拿这事摧毁我是没戏了,也就懒得再迫害下去。想让我脸色惨白,往我文具盒里放毛毛虫的效果还更直接些。
印象里,我只有一次在自习课上真跟自己来劲了,把门牙顶在课桌边缘左右蹭,想着把牙磨小点。结果大概因为刷牙刷得好,牙面特滑溜,我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整个脑袋磕下去,撞出满嘴血,疼得天灵盖儿差点崩开。同桌咬笔斜眼问:“你是傻啊还是彪啊?”我捂嘴不做声,他提出的两个选项我都不同意。
后来学校流行追港星,我想来想去也挑了一个,杨采妮。她也有大板牙,笑起来却那么灿烂美丽。我不断从音像店买杨采妮的海报,心里催促身边的同学快点跟我说:“哎我才发现,你长得挺像杨采妮!”可惜幻想中的对话一直没发生,我坚信是周围那帮傻子观察力不行。
直到六年级的一天,班里一个男生在体活课上磕断了门牙,才让我重新严肃思考起有关牙的问题。掉牙就掉牙呗,本来不算事,但那次突发事件的特殊性在于:一,他妈是我们的老师;二,他磕断的是恒牙。我跑过去看时,那男生左门牙位置只剩一小段牙根,血珠噼啪滴到干裂的嘴唇上,平时挺灵气的模样整个乱套了。他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来到操场,将我们编排列队,下令为她的儿子找牙,找不到就别想回教室。那是热风沙沙作响的大夏天,干得冒烟儿的三合土操场有种古战场硝烟未尽的气氛。我们分散到跑道、看台、足球场四周,站着蹲着,满地找牙。老师远远扶臂立在花坛前,像一尊古希腊的女战神石像。时间过去了大概一百年那么久,各支寻牙小分队毫无斩获,男生们开始踢石子儿练腿脚,女生们蹲成一圈,把每一颗稍有特色的石头子举到阳光下鉴别,一边低语谁看见谁跟谁在车棚里拉手的新闻。我对早恋的事也挺感兴趣,却被另一样重大的觉悟分了心:看来我们把牙不当回事的日子是彻底翻篇儿了。如今我嘴里的这些家伙什就是最后一批牙,祸害掉了就不会再长,多有能耐都不行。
最后我们到底找没找到那颗断牙?我忘了。说穿了还是因为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因为这事在我记忆里一直有着超现实主义的空气。我只记得那男生痛苦茫然的表情,还有我自己在中暑的临界点上迷迷糊糊地用舌头护住两颗大板牙,下决心再也不诅咒它们滚蛋了。
“大夫,我有一个想法,”那天补牙结束,我鼓起勇气对牙医说,“您看我的门牙边缘有小锯齿,磨平了行不?”
“不行。”牙医很干脆。“会影响上下牙咬合的精准度,再说这小锯齿多可爱!”
“可爱?不是吧?”
“一般只有小孩子的门牙才有这种形态,长大后慢慢就磨掉了。你到现在还有,笑起来显年轻,多好。”
牙医的语气里没有讽刺,但我还是半信半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非要磨,原则上也不是不行,但是干嘛要把挺好的特点去掉呢?”
我点点头,没再发表意见,但我心里非常想跟老苏联电影里那样,紧紧握住牙医的手对她说:“您有一颗高尚的灵魂,我敬重您。”
走出口腔诊所,我去7-11给自己买了一小块芝士蛋糕。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那天的天空那么蓝,空气那么温暖,有人开始在街边吃菠萝了,有人走路的步伐宛若重生,哪一样说起来都挺值得庆祝。
作者:鲍尔金娜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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