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1877-1962)
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戏》里,有一段我几乎每年都要重读一遍的文字:
“再来一次!”大师说。
克乃西特又重复演奏起来,这回老人以第二声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这样,小小的琴室里响彻了这首老歌两个声部的合奏乐声。
“再来一次!”
克乃西特听从了,大师则同时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声部。这首美丽老歌的三种声部的乐音便溢满了小屋。
“再来一次!”大师说,同时奏响了三个声部。
“一首多么美的歌!”大师轻轻地说,“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师给他起音后,克乃西特便顺从地接着演奏,另外三个声部紧紧配合着。老人一再重复说:“再来一次!”……他们把这首歌演奏了许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复都会自然而然地替乐曲增添一些装饰和变化。这间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欢乐的午前阳光下一再回响着节日般的欢乐的乐声。(张佩芬译)
这段文字,呈现的是主人公克乃西特(Josef Knecht)十二三岁时在故乡的拉丁语学校,第一次见到一位音乐大师时的动人情形。大师对少年重复说出了四个“再来一次”。
在全书这个以《感召》(Die Berufung/Calling)或《召唤》为小标题的严肃开篇,黑塞讲述了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但这却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开始时刻。
克乃西特,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是以一个“奴仆下人”的谦卑身份出场的。熟悉德语文学传统的读者不难看出,在这里,黑塞与歌德笔下的迈斯特(Meister)——“名师能手”——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而更重要的是,这是整个作品的开头,也是主人公生命故事的发端。对于黑塞来说,这也就意味着正确打开任何一个新世界、进入新的精神境界的初始方式。
这是马丁·路德式的在狂风暴雨之夜幡然觉醒的时刻,这也是王阳明式的龙场悟道的时刻,这甚至是孙悟空头上被打了三下因而在三更天去祖师房里获得秘传的时刻。
不过,黑塞的故事格外朴素而又开门见山。尽管天才少年克乃西特其实还并不知道自己注定是一位幸运儿,注定要与一种传奇联系在一起,但他却因为自己的出色而被选中。
可想而知,当一个懵懂卑微的少年要见到一个“半人半神”般的大师时所可能有的心情。用黑塞的话来说,“克乃西特对这位即将驾临的导师充满了敬重与畏惧”,“把他想象成不同的形象,时而是一位君王,时而是一个魔术师,时而又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时期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伟大艺术家”。他既是“满怀欣喜地期待着这颗巨星呈现的瞬间,同时又满怀恐惧”。
就是在这种欣喜与恐惧掺杂在一起的气氛中,大师到来了。而克乃西特则被通知说:“让你在这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叫你”。
这是怎样的等候!克乃西特好像“等了一生的时间。”但让少年人感到诧异的是,大师并没有像那些通常的“大人物”那样,为了显示自己的了不起,委派别人来传唤克乃西特,而是自自然然地直接出现了。“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个子并不高,满头白发,面容极为光洁,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也许令人惧怕;不过他觉得这眼神不仅锐利而且充满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种闪烁着淡淡光彩的安详的愉悦”。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愉悦,这种闪耀着光彩的内在愉悦,这种“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精神气象,稍稍减少了克乃西特的惧怕,由惧怕变为对一个真正权威的敬畏:心悦诚服的敬爱与尊崇。
接着,真正的见面开始了。大师以激励的语言说出他的第一句话:“你就是约瑟夫·克乃西特吧?你的老师似乎很满意你的成绩,我相信,他很喜欢你。来吧,让我们来一起演奏一点音乐。”
没有高高在上的威严,没有虚张声势的自以为是,更没有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只是一位蔼蔼长者。“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只因为内心“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所以完全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在的威势与权力,显示自己的存在,更不会害怕别人无视自己的存在。
但少年毕竟还是少年,他虽然早已在紧张中取出了提琴,但当听到老人弹出了A调,便调准了自己的琴音,以询问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乐大师,而不敢擅自弹出自己的曲子。
大师没有马上给出自己的选择,而是关切地问:“你喜欢演奏什么呢?”
多么谦逊的灵魂,又是多么循循善诱的好老师!但是男孩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还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呢”,“他对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因此,只“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乐谱递给老人”。
没有想到的是,大师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来的乐曲,不要练习曲,任何简单易背的东西都行,来一首你自己平日喜欢的歌曲吧。”
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新开始。大师需要的不是一个跟随者,一个服从者,而是一个能够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歌曲”的学生甚至同伴。大师也没有要求男孩在自己面前炫技,表现那些最复杂困难的乐曲,而是要他能回到平日、回到平常,回到最朴素、最熟悉的东西,回到自己真正的爱。
克乃西特还是非常紧张——可以理解的紧张,而且越是羞愧于自己的紧张,越是无法表达自己。而“大师没有迫他说话,而用一只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的头几个音符,以询问的眼光对着他。”
这一回,克乃西特点点头,立刻高兴地演奏起来——“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学校里经常演唱的。”
就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黑塞为此写出那段几乎让人潸然的文字:“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音乐的演奏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命存在又何尝不是如此?找到自己“平日喜欢的歌曲”固然非常困难,但比这更困难的,或许是拥有重复演奏这些“歌曲”的毅力、兴趣和信心。与其说大师在教会克乃西特音乐演奏的技巧,不如说,他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孩子,精神生命的这种需要不断重复演奏的特性,对于悲观的人而言,是一种无聊或无奈;对于强者,则既意味着艰巨挑战,也意味着寻求生命本身音乐般无限丰富性的可能。一生中必须无数次面对这样的选择,来一次,再来一次,并在其中拥有自己的节奏与意义。
而对克乃西特来说,这也具有双重意味。首先是和大师一起“忘怀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潜于他们因演奏而形成的珠联璧合的美妙弦音,沉醉于由乐音编织成的网络之中……顺从于一位无形的指挥”;其次则是在“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之间达成“愉快的和谐”。
“克乃西特,请再来一次!”——这是对克乃西特的感召,又何尝不是对我们的召唤。
2019年元月修订于日本旅次
作者:张辉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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