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满月
穿着高跟鞋,背着电脑,我在里斯本的自由大道开始漫步。它离酒店最近,我几乎不假思索跟着导航出发了。脚下的道路如同海浪,在起伏涌动着,那是镶嵌彩绘地砖的缘故。高大棕榈树笔直挺立,无花果、菩提、橄榄、柠檬等植物散发着清香。虽然是冬天,风吹在身上并不冷,里斯本是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城市。走着走着,一阵雨来,也不要紧,那头还是阳光普照。我饶有兴趣地拍街边人物雕塑,大多是作家、政治家。比起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我更喜欢这里的宁静、散淡。
充满暖意的冬天,鸽子从路边的咖啡凉亭扑棱棱飞出,机警的小眼睛注视着地面。我坐下喝了一杯咖啡,并要了蛋挞来充饥。一个人辗转坐了二十多小时的飞机,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接下来几天,我会在这个城市四处游逛,观看、阅读、写作、少量交谈。
如同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我在里斯本寻找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譬如说丝柏树,譬如说佩索阿之家,譬如说法朵音乐女歌手悲情绝望诉说宿命同时充满思念的表情。
佩索阿在1925年《里斯本,旅行者应该看什么?》的书中写道:“对于那些从海上来的旅行者,里斯本,即便是远远看来,都像是在美梦中升起的幻境一样。在亮蓝色天空和金色的太阳底下,里斯本的轮廓那么明晰。”
佩索阿应该是里斯本的代言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卡夫卡与布拉格,乔伊斯与都柏林,博尔赫斯与布宜诺斯艾利斯。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是沿着佩索阿的足迹。迷宫一样的街道,陡峭狭窄的鹅卵石小径,尤其是坐在电车里,晃晃悠悠从五颜六色房子前经过时,我有一种迷惑感、梦境感。气喘吁吁爬坡,登圣若热城堡,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当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转角处闪现时,我确信自己去往的是一个古老的城堡——那里的堡垒建于公元前二世纪。登临眺望,远处大海幻境一般无限伸展,而千千万万橘红色屋顶构成曲折有致的画面让美术家惊叹——这是里斯本的颜色,热烈,奔放,光照充分,心无挂碍。
▲葡萄牙诗人、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
阿尔法玛区可能是佩索阿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虚弱的身影在街灯映射下更为孱弱。他不需要被人了解,他说非要这样的话好像是在被迫卖淫——他宁愿让高贵的孤独来伴随自己终生。
自家阳台上卖唱的艺人,兜售针织品的老妇人,坐在教堂门前抽烟的情侣,各种熏肉,绿意葱茏的藤蔓,拐角处叮叮当当的电车声。里斯本的底色,古旧而充满烟火气。似乎它从来就没有变过,佩索阿就这样描写——“阿尔法玛区代表着里斯本永恒的一面:建筑、街道、拱门、阶梯、木阳台,还有人们最真实的生活形态:嘈杂、聊天、歌声、贫困和垃圾。”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地铁疾驰,可以瞥见站台边各种上光花砖。有的像孩子们的涂鸦,有莫利亚鱼,有奔跑的鸡,有绽放的花朵;有的直接画着佩索阿孤独的蓄着小胡子的脸,他像个幽灵无处不在;也有排列齐整的花纹,让人不免有回到青花中国之感。上光花砖是葡萄牙人从占领者摩尔人那里学来的,意思是“打磨光亮的石头”。摩尔人,仿佛就是一个古老的谜面,神秘有魔性,等待着我们去猜想。约翰·伯格也承认,里斯本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关系,与其他城市都不同,它玩着某种游戏。这些瓷砖诉说着世上各种精彩绝伦的可见事物。
我在这个城市的地下穿梭,一个恍惚,才发现车厢里除我别无他人。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致。孤独一人又何妨?佩索阿强调过,唯有孤独,才能拥抱自由。出地铁,在公交站台,等729路线的黄色大巴。佩索阿17岁之前和家人住在南非,回到里斯本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三十多年里他一成不变上下班、写作、酗酒,直到病逝,终身未娶。和卡夫卡的命运有些相似,敏感、孱弱、自卑但实际上又相当自负。
奇迹或障碍,一切或虚无,途径或问题,任何事物都取决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不断采用新方法去看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这就是为什么爱沉思的人即使从不离开村庄,也能将整个宇宙了然于心的原因。一个背靠岩石而眠的人,那里就是整个宇宙。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当大巴士吱吱嘎嘎地从狭窄街巷里驶出,明媚的大海色彩一下子夺走了我目光。窃喜滋生,觉得有无论走到世界哪里都浑然不怕的豪气。巴士在恢弘大气的热罗尼穆斯修道院停下,我几乎是蹦跳着下车。修道院外部用光滑平整的白色花岗石砌成,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圣洁。三十对数十米高塔尖直指苍穹,那是摆脱尘世一切重负的呼喊。
修道院里在做弥撒,管风琴声音悠远明亮,人们轻声絮语。我被特殊的气息笼罩,寻找着佩索阿,他在,一定在,生前籍籍无名,死后空前轰动。1985年10月15日,为纪念佩索阿逝世50周年,葡萄牙举行了盛大的迁葬仪式,将佩索阿的遗骨移至热罗尼姆修道院,与葡萄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卡蒙斯安放在一起。
所以,他在,一直都在,以明亮睿智的眼光审度着世人。
在他乡,我们发现了生命真实的大小。
你和我都是徒劳的过客,
在这里如在所有角落,都是异乡人,
在生活里在灵魂中,都是偶然的,
在记忆殿堂里游荡的鬼魅,
伴着老鼠和木板吱吱呀呀的声音,
因诅咒而不得不活动在这城堡里
这是佩索阿易名为坎波斯写的诗句。很好玩,佩索阿一生中创造了数十个异名,这些异名分别有身份、出生地、生平故事、不同性格和文学风格,不同的异名甚至会在报刊上“互相评论”,这是佩索阿创造的诗人世界。他不在乎自己化身为多少个诗人,他小声地嗫嗫嚅嚅地说“我不是什么。我将来也不是什么。我无法是什么。除此之外,我拥有世界的所有梦想”。
敏感、孤闭、歇斯底里,以至人格分裂,这正是众多异名的源头。而悖论,也是佩索阿一生纠缠不放的痛苦。是禁欲,还是恋爱?是与女人恋爱,还是与自然恋爱?与词语恋爱?与自身恋爱?与虚无恋爱?
葡萄牙另一位大作家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萨拉马戈,他强悍、有力,带着荒诞和黑色幽默感长时间与葡萄牙政府对抗着。有意思的是,里斯本百姓似乎更愿意接纳佩索阿的拘谨和抑郁。佩索阿的照片悬挂在很多咖啡馆和饭店。巴西人咖啡馆门前的一尊铜塑像,被成千上万的人合过影。佩索阿跷着二郎腿,手有些紧张,僵硬着,表情严肃,下巴呈三角形。头顶上的礼帽已被摸得油光锃亮。空气里飘逸着咖啡豆的香味,电车在一节一节驶过去,流浪艺人的吉他弹奏得抒情有味,他旁若无人,倾心而歌。佩索阿用一种专注的神情聆听。“活着让我迷醉”,诗人在里斯本的街头,让自己像一只纸船漂流在梦想的海洋上。
圣若泽一家餐厅里,三个男子热烈讨论着,一个是卷曲型金色头发,清瘦,眼神略带忧愁,坐着的时候腰弯得厉害,很像佩索阿想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异名为伯纳多·索阿雷斯的诗人。另一个短发精干,发音时爆破声很多。还有一个背对着我。他们或许是在谈论诗歌,在葡萄牙这个诗歌国度,只要是谈论诗歌,再大声也不为过。
我对侍者说,需要一盘鳕鱼,腌制的鳕鱼。这是葡萄牙人的最爱。鳕鱼和西兰花、青椒、红椒、土豆、洋葱、黑橄榄一同翻炒烹制,香味扑鼻。我又点了一杯波特酒,清新甜美。我肩膀微微发痛,然而在美食的滋润下疲劳遁去。
佩索阿在吟诵:
曾经是个孩子的我在路上哭泣
我把他扔在那,成了如今的我
热罗尼穆斯修道院附近的贝伦艺术中心。二楼,一眼撞见的就是莫迪利亚尼的非洲木雕。意外相逢,我心脏被瞬间击中。拉长的鼻梁,樱桃小嘴,不需要看作者标签,我就能断定是莫氏作品。他留存在世上的木雕作品应该不多。一个月前,我以莫迪利亚尼为元素写了一个小说《幻影》。
负一楼,电影《紫色》在播放,作者John Akomfrah。“哦,地球,你看到了什么变化?”是副标题。电影拍摄于十个国家,空间广阔,概念复杂,由六个屏幕组成,呈现了我们共同的生态破坏。无论是最近的,过去的,还是现在的,电影没用警告的语言,也没用天启的预言,而是通过我们对行星感官的共同认知和顺从的悲哀来呈现。
博物馆里的女馆员,气质沉静,身材高挑,坐在高椅上,眼睛扫视着静止的一切。有时她拿一本书阅读。那几幅画,形成了诡异的独特的气场,在静止中涌动着艺术家强烈的诉求。我很想以博物馆女馆员为题材写一个小说,地点发生在比较前沿的一线城市,譬如杭州或上海。写出她的孤独、热望、抑郁、追求、虚无和淡然。
女馆员对面,佩索阿在怅望,小心翼翼地琢磨,他行走于鹅卵石道。右手是杂货店,隔着那一帘悬着的火腿、大蒜和香肠,是一位信念坚定的老妇人,她一袭黑衣,用一束树枝充当刷子正在刷白墙面。
作者:葛芳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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