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武家坡》剧照,程砚秋(左)饰王宝钏,俞振飞饰薛平贵
程砚秋先生的程派艺术,以其独特的“程腔”唱功最为脍炙人口,令人百听不厌。关于“程腔”的艺术特色,通常归之为忧郁婉转、缠绵深沉、悲切幽怨和以气催声、低回绵延、若断若续等等,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主要是就其腔式、调门而言。而一个具有独特风韵的流派唱腔,腔式、调门必然是与演员独特的音质、音色不可或分地结合在一起的。腔式、调门的独特性,可以通过训练而加以复制、推广;音质、音色的独特性,则更归诸天赋,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
那么,程派唱腔的音质、音色特点又是什么呢?便是民国年间李宣倜所揭示的“鬼音”:“程艳秋(即程砚秋)……其嗓音狭而浑,不吐开口之字,迄今犹带脑后之鬼音。凡低亢不续之处,能藉鬼音以维系之,独开前辈未有之奇举,世诧为异禀。腔调则私淑瑶卿,而每参以己意,变本加厉,幽诞亦如其人,故时称程调。”
所谓“鬼音”,是当时戏曲界的一个术语,专指“童年旦角未变嗓以前,皆有极幽细之高腔”。按程砚秋6岁从荣蝶仙学戏,11岁登台演出,13岁倒仓,旋得罗瘿公的帮助,15岁变嗓成功,乃问学王瑶卿,并拜梅兰芳为师,18岁开始独立挑班,一举而名声鹊起。李宣倜“鬼音”的点评,便在此际。
虽然,当时还只是程砚秋的莺声初试,但这个“鬼音”的点评却异常精准,提醒了程派唱腔的精华神采,不久即与梅兰芳几乎并驾齐驱,并合尚小云、荀慧生被称为“四大名旦”。尤其是程派的经典《荒山泪》《文姬归汉》《六月雪》等悲剧,我们可以比较一下程砚秋本人和他的传人们所唱,那种“凡低亢不续之处,能藉鬼音以维系之”的幽咽效果,轻如吁气,细若游丝,其间的区别,再明显不过。其啾切凄警,低而不沉,亢而不高,微妙稀有,直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难能企及。
▲点击上方图片,查看视频 | 京剧《荒山泪》(1956年录制)
程砚秋晚年曾自述,少年时每天早起到陶然亭喊嗓,“从低到高再转下来,越到高音越觉得音在脑后,好像打一个圈子再回来似的”,正是通过脑后音的共鸣,有别于胸腔的共鸣,使“极幽细之高腔”的“鬼音”表现出魔幻一般的迷离。又说:“唱要分什么戏,悲哀时就要唱悲音,声音要带一些沉闷,好像是内里的唱……特别是一句中最后的一点尾音,对唱有很大的关系,尾音的气一定要足……气的控制要轻重得宜,音出来要有粗有细。”这“内里的唱”和尾音的气足而控制得宜,好比金庸武侠小说中段延庆的“腹语”,与“鬼音”互为因果,极大地提升了唱腔的悲剧质量。还说:“要叫观众听着鼻子酸!只要一点儿,搁对了就行了……如果搁对了,再用一种带悲的声音去表达它,往往就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可见,程派的唱腔之美,不仅在腔式、调门的设计处理,更离不开其得天独厚的音质、音色。虽然“只要一点儿”,但“如果搁对了”,便能让“带悲的声音”“叫观众听着鼻子酸”!所以,同样的腔式、调门,演员天赋的音质、音色不同,唱出来的效果也就不可能一样。当然,异禀的音质、音色,也需要相应的腔式、调门去量身订制地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悦耳动心的精神意境。
李宣倜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历任大总统侍从武官、军事幕僚,后特任文威将军,晋陆军中将。虽为武人,却雅爱文艺,尤沉湎梨园,与罗瘿公、梅兰芳等交游,并担任梅的诗词老师。当时戏曲界风行品剧捧角,李氏俨然菊部司命、角色权衡,天下的名伶俳优,一经品题,便作佳士。但由于“鬼音”的用语,无论从字面上还是“童年旦角”的辈分上,对程砚秋都显得不太尊敬,尽管当时的程砚秋还只是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小青年,而传统的戏曲也素有“搬演古今事,出入鬼门道”(苏轼)的代称,包括元代钟嗣成的戏曲论著也以《录鬼簿》为名,但在大多数观众,毕竟都是把自己所喜爱的角色视作天人的。再加上李氏在抗战期间出任汪伪政权的印铸局局长、陆军部政务次长等职,所以,这一精准的评语,后来自然不为人们所广泛认可了。
然而,如果舍弃了“鬼音”二字,对深刻精准地认识程派唱腔的幽婉之美,实在是一大遗憾。窃以为,如果从屈原《九歌·山鬼》的意象来认识、评价“程腔”的“鬼音”,那也就不存在什么不敬了。“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思公子兮徒离忧。”王夫之“释”:“此章缠绵依恋,自然为情至之语,见忠厚笃悱之音焉。”这段“凄凄惨惨戚戚”而“声声慢”的一唱三叹,“缠绵依恋”于“忠厚”“情至”,“怎一个愁字了得”?既是“山鬼”之音,不也正是“程腔”之声,足以“叫观众听着鼻子酸”?
“山鬼”当然不是离魂的倩女,而应该是藐姑射山仙人的原型。《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王夫子专“解”其“凝”:“神人之上,凝而已尔。凝则游乎至小而大存焉,游乎至大而小不遗焉。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则己固无事,而人我两无所伤……所存者,神之凝而已矣。”“程腔”幽诞而凝,庄骚诡谲而凝,凝之以神,小大如其分,高低如其分,并存而无遗,是“山鬼”即仙人,“鬼音”实仙韵。
古今的画家,有不少人画过山鬼的形象。或奇形怪状似妖,或披头散发如鬼,实皆未解山鬼即神仙之义。也有画成姣好的藐姑仙人容样的,尤以徐悲鸿和刘旦宅先生所画,最能得其美丽之旨。虽然,二家所作同为无声诗,但相对而言,徐悲鸿笔下的山鬼,更适合于为程派艺术的“鬼音”作有形的造像;而刘旦宅笔下的山鬼,则更适合于为程派艺术的“鬼音”作稀声的传神。
▲点击上方图片,查看视频 | 程砚秋、杨宝森最后一次合作《武家坡》
据老辈相告,程砚秋身形高大,所以每次登台,出场伊始,不少观众至有心中暗喝倒彩的;而当他启唇吐声,幽咽的“鬼音”仙韵立刻弥漫全场,惊采绝艳,引起满堂的叫好和掌声,如雷似潮,此起彼伏。予生也晚,当然无缘观赏程砚秋的演出,但他唯一的影像《荒山泪》还是不止一次地看过的。只觉其形象,恰如徐悲鸿的山鬼;而其音韵,恰如刘旦宅的山鬼。“硕人”而倩影,“鬼音”而仙韵,秋之为气,悲而不哀,哀而不伤,幽诞两清绝。则大地欢乐场中,石破天,鬼夜哭,秋声大雅,自以“程腔”为绝唱!恰好在诗歌史上也有一位“鬼才”即中晚唐的李贺,“秋坟鬼唱”,“雨冷香魂”。稍后的杜牧有《李长吉诗序》,评其:“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血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并认为“盖《骚》之苗裔”——移作对程砚秋先生程派艺术的评语,实在也合适不过。
更加巧合的是,在词曲史上也有一位“鬼头”,即北宋的贺铸。称他为“鬼头”,是因为他的相貌,“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宋史》本传)。但所制词曲却一片倩影楚楚,以缠绵美艳著称,黄山谷推为“解作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论者以为出于李商隐、温庭筠、杜牧、李贺,张耒序《东山词》则以为“幽洁如屈、宋”——看来,一切美丽之鬼,都可以追溯到楚辞的传统。则我以程砚秋先生的“鬼音”为似黄泉而实碧落的“山鬼”“姑射”,也就绝非无端的比拟了。
噫嘻,悲哉!秋声胡为乎来哉?念天地之义气,亦何讳乎“鬼音”。
作者:徐建融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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