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振飞曲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7月出版,墨绿色的封面衬着国画家唐云先生的兰花,寥寥数笔绘出了“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的幽韵。兰花右侧唐先生洒脱玲珑地题了四个字,“振飞曲谱”。书是曲友小钱八、九年前赠我的,他说初识昆曲哪能没这一本装门面,何况是1982年的初版,稀有得很。那时候我将它奉为至宝,天天藏在背包内,稍有空闲便取出细细翻读、轻轻研唱,从来不舍得在书上写一个字做一个记号,所以至今除了封面微微磨损,内页依然干净得像唐先生的兰花。
曲谱开篇文字是俞平伯先生写的序文,据说这篇序文原先邀约的是叶圣陶,因其时叶老多病力不从心,平伯先生为叶圣陶代拟了一首 《浣溪沙》,再由叶圣陶毛笔书写应老友之请:“鸣鹤相和后转妍,一丝萦曳几回旋。怀庭余韵快流传。 以爱闻歌成夙好,还欣度曲有新编。南天星朗八旬年。”我的忘年交宋铁铮前辈前些日子刚刚过世,当年他还是个40岁的青年,经他与好友、王伯祥之子王湜华商量,后转请俞平伯先生来写序。平伯先生谦虚,说自己“力不能题,而情不能却,只得勉为之”,却认认真真大费了一番心思,与叶圣陶书信往还大半个月,对序文反复推敲斟酌的文字不知超过最终千字不到的定稿多少倍。有意思的是,待曲谱出版,老人家倒不称心起来了。
昆曲曲谱传统的记谱形式为工尺谱,以“上尺工凡六五乙”等代表了不同的音阶,俞振飞认为这种方式不利于昆曲的普及,遂将《振飞曲谱》译为简谱。曲社的老先生们认真教我识过几回工尺谱,他们唱一遍,我跟一遍,可愚钝的我始终浑浑沌沌、难以亲近,简谱则是从小学的,看得明白,着实得心应口。前些年买过一套《张充和手抄昆曲谱》,充和先生一手典雅的毛笔字书写的昆曲唱词,每个字的边上斜斜一行工尺谱,简直美得像曲中丽人,现在只当了法书藏本来摆设。虽说平伯先生在序文中对于曲谱的简谱化表示理解——为了易于青年学习,为了昆曲的前途,不过平伯先生毕竟是老昆曲人,早在1935年1月,他就在清华大学成立了昆曲业余团体“谷音社”;1956年8月成立了北京昆曲研习社,他与夫人许宝驯一人吟唱,一人司鼓,妇唱夫随大半个世纪,必定看惯了工尺谱,积习早已难改。所以对将曲谱简谱化,他心里似乎还是有些抵触的,曾向叶圣陶倾吐:“都译为简谱,得之亦不能按节而歌。”
《振飞曲谱序》中第二段有一句:“弦索调乃元曲之遗,用七音阶,至明中叶尚存,其后寖衰,亦以水磨调法奏之,而仍用二变声,南北曲遂合,称为昆腔昆曲,而磨调之名转微。”出版时编辑粗心将“亦以水磨调法奏之”中的“调”字遗漏了,一般读者或许并不注意,顶真的俞先生却非常不悦,他苦笑着对友人说:“这‘水磨法’,不成了水磨粉、水磨汤团了吗?”还在信中跟老朋友叶圣陶申明:“‘曲谱’序文以周(周颖南)藏写本为正,其他则听之,亦不拟函知振飞。”
昆曲素有“水磨调”之称,缘由四百多年前曲圣魏良辅清柔宛转的歌声,似美人临风轻叹,如少年踏月低吟,时人叹为“水磨调”。俞平伯先生这样解释“水磨”的意义:“吴下红木作打磨家具,工序颇繁,最后以木贼草蘸水而磨之,故极其细致滑润,俗曰水磨工夫……”明代戏曲声律家沈宠绥有本曲学专著《度曲须知》,其中写道:“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调用水磨”,看来“水磨”总还需要配个“调”字。这篇《振飞曲谱序》后来分别收入1983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论诗词曲杂著》和1997年11月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全集》第4卷中,皆有“调”字,偏偏《振飞曲谱》至今三十多年、历经数版还是俞先生口中的“水磨粉、水磨汤团”。
不止于此,1983年黄裳受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之邀为俞平伯先生编选一本《俞平伯散文》,其间黄裳将自己所选的篇目寄给俞先生定夺,俞先生1984年1月3日给黄裳寄去一封长信,信上说:“《振飞曲谱》手头无底本,古籍新刊本杂著内有之。弟意或可不选,以此篇全用文言,昆曲知之者少,而其书又不佳。如‘絮阁’文字不全,简谱亦不适用,而拙序勉徇作者,表示赞成,亦曲笔也。闻字数已超过,删之似属无伤,然否?……”
同是这一封信,俞先生谈到他的另一篇文章《谈虎丘剑池》:“去岁十一月有小文付《浙江画报》,云将于二月刊出,底稿尚存,附博一笑,或未宜中选也。……”查《俞平伯全集》,此文如俞先生所述刊发在1985年2月的《浙江画报》上,而寄予黄裳先生的这篇底稿,我竟无意间从北京友人处买了回来。俞先生蓝色的钢笔字迹一如以往的清癯入骨,端正平实地写在社科院的稿纸背面,落款时间是1983年11月1日,末尾钤一朵小小的图章“俞平伯”,印泥同是蓝色。文章写得不长,俞先生自己也觉得似戛然而止,原打算加一段谈文中所引吴梅村《虎丘夜集》写剑池诗的文字,“以偷懒,怕噜嗦,惮‘商榷’之故”,就此搁笔了。
曾听说服丧期作书人有忌用红色印泥,而代之以蓝色的习俗。俞夫人病逝于1982年2月7日,平伯先生在《壬戌两月日记》的跋中流露了他的悲痛:“高龄久病事在定中,一朝永诀变生意外,余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次晨即火葬,人去楼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梦……”1983年1月16日,他给儿子润民的信中说到外孙韦柰寄来一本册页请他写些字,印章预备用那枚“腊八生日”:“此印只于岁终用之,今年用蓝色。”1983年11月7日,他在写给陈从周的信中说起蓝印泥是上海一位友人为他购买的,“即附钤纸尾。此种印色,拟用至来年二月,以后作为文房闲玩。”从1982年2月7日到1984年2月,可知平伯先生为夫人服丧两年,蓝色印泥无疑是溅泪的花、惊心的鸟,寄托着他对夫人难掩的哀思和无尽想念。
这本由黄裳编选的《俞平伯散文》在1985年5月面世,按平伯先生的意见,除去了《振飞曲谱序》,末尾一篇是《谈虎丘剑池》。
俞振飞的学生、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先生认为《振飞曲谱》的问世对昆曲的推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现在,无论是在我国的内地及香港、台湾等地区,还是在美国、日本等国家,《振飞曲谱》已几乎成了昆曲爱好者的‘珍本’,我想,俞老泉下有知,一定会喜笑颜开的。”其实无论工尺谱还是简谱,因为它们,昆曲至今得以口口相传、灯灯递续,这才是最为可贵的。而每回打开这本曲谱,读到这篇序,每回打开书柜见到这篇手稿上的蓝印章,时光仿佛瞬间倒流,老君堂一切无恙,悠扬的笛音、缠绵的水磨调在耳畔低徊不尽。
作者:唐吉慧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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