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袭蓝衣的树木希林走到化妆间,落座。发型师为她打理着头发。一位男士走进来。树木希林侧身转向他:“应该在开拍前谈好报酬的,多少钱?”对方似无准备,嘴唇嗫嚅着,在她手心里比划。“这么多你看怎样?”树木希林大笑:“哎呀,好少啊。那是我做配音的钱。这不行的呀……”
在NHK纪录片《“活”出树木希林》中,这一场面出现在开头。每次我看到这里,都忍不住乐起来,虽然,最初点开这视频时,我以为自己会看得无比伤感。这毕竟是在她离世后才看到的片子,记录的是她2017年6月到2018年7月的拍片点滴。片长七十多分钟,却让人愈看愈有趣,不仅是老太太举手投足天然成趣,那个名为木寺一孝的导演,也频频爆“戏”——是几锥子扎不出血的人,遇到气场强大而爽利通透的采访对象,生生给怼出的“戏”。
NHK向来纪录片做得出色,却没想到其中也有这么个闷得要死的导演。我第一次感到惊讶,是树木希林给他展示自己的X光片时——这一幕本来在纪录片的后半部分,成片时被剪在前面。但见树木希林指着X光片向他解释:癌症已经全身扩散了……任何人听到这儿,都不免带出些反应,可是这位老兄就只“嗯……”一个拖腔。他到底理解不理解树木希林给他看这个的苦心呢?
而就是这样一位导演,树木希林把她人生最后的影像记录,留给了他。不仅答应他的跟拍,每次拍戏,还先接上他——当然观众也因此知道,病成那样的树木希林,直到最后一部戏,也都是自己开车去拍。四部戏都有记录。不仅行进的车上,摄像机是开着的,拍戏间隙休息,镜头也是开着的。而树木希林就是在这样的镜头下,展示了开头那一幕直截了当的片酬绝杀技。化妆间里,她也处处是金句。比如:“又是一个没有美女演员的剧组呐。”又比如对着镜子看自己:“嗯,像模像样,不错。这个皱纹,我是挺喜欢的。但大家好像不喜欢。这皱纹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不显出来可惜了。”听听,哪个女人看到此,不对岁月释怀呢?我当然也一样。所以我愿意把播放的长条来回拉,看老太太说这话时孩子气的得意。当然,如她对自己拍戏有要求一样,她对这位采访者,中间也不免起过急:“你对什么有兴趣,对什么没兴趣,希望你能告诉我啊。对我有兴趣,是对哪里有兴趣,是因为NHK说要采访你才来的?”“你的反应没有让人兴奋的感觉,怎么办?怎么办?”这几乎像在下逐客令了,这位木寺先生又是怎么解释的呢?我……生性这样,所以生活也因此有很多不如意——哇,这明明是找树木希林给他做人生点化啊。
能看到这些拉拉杂杂,也拜后期制作,没把它剪去,连同树木希林一句无奈之叹:木寺先生,你真是能忍啊……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纪录片,看到结尾处,我还是瞬间泪目。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电影出镜,一部外国片:树木希林一身红碎花布衣,倚在窗旁,唱一首日本老歌。十一月的小西天电影资料馆在做黑泽明电影主题展,我第一场就赶上志村乔主演的《生之欲》。发现他们唱的是同一曲:“生命短暂,少女恋爱吧,趁朱唇樱色未褪……”志村乔所演的公务员,因为获悉自己得了癌症而生命觉醒,这首歌被他唱得全场飞泪。而树木希林此处再唱时,距她离世不到三个月。与拍摄人员告别,镜头记下她独自离去的背影。分别时她还对一位工作人员说了句:你还不抓紧?电车(末班)该没了吧?
无论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还是对那位一路跟拍到此的纪录片导演,这都是最后的永别。而对于后者,这又是多么令人释怀的永别啊。虽然中间爆了脾气,但说到底,她还是给了他人生一份厚礼。比如,随口说出的那些关于人生、关于演戏的体悟。比如那张X光片,老太太是特意要在别的采访人离开后,才展示给他。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要给他留一份独家素材。而以她素有的脾性,现有的身体状况,她是随时可以对片子叫停的。老太太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过看到朋友圈转出的她和她那个摇滚丈夫内田裕也的“林檎杀人事件”,我还真吓了一跳。问朋友才知,所谓的“林檎杀人事件”,其实是树木希林给人伴唱的一首歌而已,内田裕也用它来向媒体“投诉”,他进到树木希林家宅时,如何被这个朋克老婆一顿铁管子暴打。听来很血腥的场面,但也不排除艺术家的夸张。反正这对相处时间远少于分居的另类夫妻,恩怨情仇的戏码一生可多了去了。所以,听听歌词,说是“林檎杀人事件”也不错:
纠结不断纠结不断,
男人和女人爱的纠缠
亚当和夏娃吃掉苹果之后……
我问的朋友也是树木希林迷。她日语好,看得更多,老太太的许多趣事都是她告诉我的。比如别人得了演艺奖杯都恨不得供起来,而她却觉得奖杯无用,于是将它们改造成台灯。又比如,朋友送了一件品牌衣,她请人在衣服前胸缝口袋,以便装西瓜卡(交通卡)用。人家善意提醒,穿这种衣服的人是不用乘公交的,她不管,自个儿缝了一个。这个细节在老太太做客《彻子的部屋》的节目里也看到。虽然全程无中文字幕,但我也似乎能读懂老太太的率性与幽默。主持人黑柳彻子上来就提到她那稀世少有的婚姻,树木希林一点儿不介怀,反而接着她的话茬又说了很多,总之,对这位外人看起来很渣的丈夫,树木希林说到底还是爱的,而且天生不惧这样你来我去的阵仗。所以说,兀自揣想树木希林嫁给内田裕也,是摸到怎样一张婚姻烂牌,那也是惯性思维——真找个温吞型的,老太太还未必乐意呢。
关于树木希林,身前身后,文章都是铺天盖地。但我和朋友越探究,越觉得这里面虚虚实实。就拿常被用来说事的那则广告来说吧——她在其中仿照奥菲利亚的死亡,一袭绿衣漂在水上。广告语是:让我在死的时候随我的愿吧。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她的心声。但朋友有天发来日媒采访片段,老太太对此是否认的。出入有多大呢?她转述老太太的回答:我没这么想过。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活着的。
又有一回,看到她在谈生老病死,言词很美很诗意,回头找到原文,发现译者虽然没有扭曲原意,但仍不免“加”了些东西。而将多余的涂层剥落,老太太的话其实更直接有力。大意就是,老了就老了,接下来只能做好死的准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还要什么呢?
因为热爱树木希林,可以说,在她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有关她的资料信息,我都拿来做学日语的素材。也包括这部纪录片。我抄下了上面所有的日文字幕,并和中文字幕对照来学。有疑惑时,便去请教我那位朋友。慢慢地,我们也像结成了一对树木希林讨论组。将每一次疑点排除,都好像离树木希林近了一些,也如同更接近生命的真相。
树木希林,如这个名字给人的联想,她在我们面前,渐渐扩展成一片森林,是无数物种组成的森林,呈现着生命的幽深、广袤与勃勃生机。它也提醒我们,不要一叶障目。
银幕上她已经预演了很多次死亡,现在回想,无一不带着她深刻的、甚至是当下的生命体验——如果你对照她的病情与拍片进程表,就不难在《东京塔》里病床上那紧缩与抽搐的身体动作中,窥到她化疗后痛苦反应的实相。而在河濑直美的《澄沙之味》中,看到她对一个内心失败的人的悄然拯救,又不免会心地想到她和那个纪录片导演最后的相处。
但这依然不会是完全的她。就像我同样不认为,她只是是枝裕和电影中那种角色。如果你没有看过2000年NHK推出的《葵:德川三代》剧,真就无法想象,一个出入幕府的乳姆春日局,慢慢也能变成幕府风云中的狠角。她一出场那副小心而世故的姿态,应该是我认识她的开端。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有次在宇治的街边茶铺,看到里面保存的春日局信札,愣是有些移不开步。
银幕上的树木希林,百变风姿,但若问我现在最喜欢哪个角色,我会说是《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的画家妻子。与我同样喜欢的老爷子山崎努配戏,看他在自家庭院里挖池塘养鱼、看蚂蚁行走、观察一枚小石子。这一次,树木希林是捧哏的,也真就把老爷子衬得无比真实而喜感。这也是树木希林最后四部戏之一,小西天年末上映时,我约那位朋友同看,她出差没去成,后来我就在电话中给她讲。“原来是出喜剧啊?”我回她说:保管你看得笑喷。
当然,看过纪录片,我们又都知道,她拍到此部时,身体已每况愈下。下到池塘边那场,是被人搀着下去拍的。而从休息室往外走,也几乎是缓步挪出。只是到了拍片现场,她便立马是熊谷守一的妻子。这种化入角色的迅速,在她宛如神助,但其实,又是备足功夫。比如厨房切菜那场戏,她不仅自带家中菜刀过来,连案板上所用的布巾,也一并携带。以日常用物演绎日常生活,用到这对率性的老艺术家夫妇家中,她比道具师还想得周全。
我之所以对这个角色钟爱有加,还因为,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已经在电影中预演过很多场死亡,实实在在“死”了很多次。惟有这部戏,她是有声有色活着的。片中老仙翁问她——也像替世人在问:如果有来生,你还要不要重新活一回?她答:不要,一次就够辛苦了。而在纪录片中,她则是这样说的:活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不也挺有意思吗?
是的,病成那样还坚持拍戏,独自过活,不要女儿回国照顾。这是世人看到的辛苦,在她,能将所遭逢的一切,融铸于新的角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活”的意味?纪录片里她说,但凡从一部戏转到另一部戏,都要把以前剧本烧掉。不问问题的记者这时也忍不住问了:“难道您没有恋恋不舍的那种感情吗?”老太太的答复不太容易译。我反复学习也甄别,最后,仍然取的是朋友给出的:我对人都没有留恋,何况是物呢!
已然远去的树木希林,就是这么丰神潇洒,引得我不断穿过重重的语言丛林,望向她。也许下一步,就是期待看到她最后一年所拍的茶道电影。我相信茶道师的角色她照旧会演得炉火纯青——如果茶道锻炼亦如生命之锻炼,她早已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片名上那几个字:“日日是好日”。
作者:孙小宁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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