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十几岁,随母亲去鄞县三桥鲍家村舅舅家度假。母亲在这里一直生活到17岁,才去了上海,嫁给我父亲。四表哥见到多年未见的姑姑回家,从航船码头一直相拥着母亲进到家门。他被浙江一所重点大学因成分不好退学还没几年,却已经像个地道的庄稼汉了,黝黑壮实,见到自己的姑姑,未言先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母亲喜欢坐在屋檐下看书,四表哥有时会来与她聊天,或听或讲,眼神里满是谦恭,憨厚地笑着。他那时也还未结婚,从地里收工回来后没事,每天傍晚便带我下河玩水,摸螺抓虾。
有一天,四表哥要为舅舅去宁波城里办事,带上了我。我们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他东指西点,笑着给我讲稻田、菜棚里的农事。
到了城里,已近中午。在最繁杂的一条街上,我们走进了一家老式的饭店,选坐在角落的一张四方桌旁。菜上来了,四表哥说,这是大汤黄鱼,很鲜的,是最好吃的宁波菜。
盛着黄鱼和汤的碗奇大,但黄鱼的头和尾还超出了碗沿,汤是浓白色的,淹没了黄鱼的身子,汤面浮着黄绿色的咸菜,四表哥告诉我,那叫雪里蕻,腌成咸菜后,配大黄鱼做汤,最好。
我先尝了口汤,极鲜,再搛了一块鱼肉,肉已酥软,被汤渗透,鱼肉与汤搅和在舌齿之间,是嫩鱼和鲜汤的融和,微微的有点咸,等到把饭送进嘴之后,所有的味感就都变得恰到好处了。这种被鱼肉、浓汤、米粒中和了的鲜味,让我欲罢不能,我的第二碗米饭,就是用碎鱼肉和着汤快速吞下的。
现在,我记不得那天还点了其他什么菜。我甚至不记得那天在宁波城里所有的一切:下午有没有为舅舅去办事,四表哥还带我逛了什么地方,我们回家时是坐航船还是步行……脑子里凸显着的就是那一碗大汤黄鱼,还有四表哥的笑容。
几年后,四表哥结婚,娶了村里一位成分也不好,却很漂亮的姑娘。我为他感到高兴。可是,他当爸爸后没几年,突然从村外的桥上掉到河里死了!他水性很好,他和我一起玩过的那条小河,水也不深啊!又过了不久,表嫂也掉入河中死了!一时,传言纷起,至今都无法弄清死因,那条河却已经在前几年干涸了。接连听到亡报的母亲,望着窗外时的那一声叹息,深长而沉重。
乡间的事,有时缠绕得让人迷蒙。
我一直想着四表哥,也一直想着他请我吃的大汤黄鱼。年轻时在北方的森林里插队,吃大碴子粥的时候,都觉得四表哥会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来,笑着跟我说,大汤黄鱼要有雪里蕻配搭,才好。
后来,在离宁波很近的城市生活,在专营宁波菜的餐馆特为点过大汤黄鱼,端上来后只见一只平底大碗,四五条小黄鱼躺在碗底,每条三四寸长,汤与鱼身齐平,黄色的咸菜不少,有的藏于鱼底,有的浮于汤面,汤呈灰白色,一点也不浓。尝一口汤,满嘴咸味,黄鱼的滋味全无。服务员说,这是正宗的野生黄鱼。我知道,这小姑娘是没见过四表哥请我吃的那种大汤黄鱼的。
不久前,一家人开车去宁波参观“天一阁”,在网上预订了一家号称正宗宁波风味的餐馆。路过商业街时还想找找看看四表哥请我吃饭的老式饭店,嘈杂的窄道早没了踪迹。儿子点的都是宁波菜,从烤菜、四鲜烤麸、清炒海瓜子、清蒸乌贼蛋到大汤黄鱼。我最关注的当然是大汤黄鱼,忍不住在桌上添油加醋地发挥四表哥的话:这几个菜,食材很难假冒,做法也不复杂。只有大汤黄鱼,需要汤大,鱼也大,还要上好的雪里蕻咸菜,加上合适的灶上时间和火候,才能有鱼和汤相融后的奇鲜之味。
端上来的大汤黄鱼,的确碗大鱼也大,与我记忆中的大汤黄鱼相当,只是汤不浓,漂浮的咸菜叶大烂熟,没有清爽之感。尝一口汤,只是咸,搛一块鱼肉,又紧又粗,不似黄鱼般细嫩。有人说,这是白果子鱼呢!现在海里捕不到大黄鱼了。仔细看,鱼皮灰褐,鱼肚灰白。我一下子想起来,小时候,家里买不起黄鱼,母亲常买便宜的白果子鱼红烧给我们吃,我们喜欢的是红烧鱼汤的咸甜,而鱼肉的木呆之感至今不忘。
车过鄞州区(原鄞县)地界,突然看到一座庙宇,是甘露寺,门变大了,殿也高了。这是离母亲的鲍家村很近的那座尼姑庵。
下车寻村去!
早知道鲍家村面临拆迁,没想到这里已高楼拔起,工地一片。终于找到了舅舅的家、母亲的出生地,却已是断墙残壁、瓦砾成堆。村口的那座石桥还在,桥下无水,乱石铺展。看清了,河床与桥面仅两三米高,四表哥和他的妻子都是在这座桥上坠河而亡的。
我在桥上呆坐良久。当年,舅舅就是站在这桥上,背对西下的夕阳,一遍遍地叫唤,让仍在河里扑腾的四表哥和我回家吃晚饭。我在这里想着四表哥命运的乖舛。他当年给我说的那些农事,让我觉得,故乡的美,就在这河两岸伸展开去的夏日的田野里……现在,河都没有了,他的大汤黄鱼,会不会也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呢?
作者:宁白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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