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工业城市,在那里住了四十年。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所以我家离工厂很近。我就是那烟囱的嘶吼声、铁锤的爆裂声,甚至是电车转向迪欧斯捷尔终点站时发出的尖叫声。因为我们住得离主干道很近,所以靠近电车轨道。父亲觉得不用走太远的路总归是好的,因为他自己出生在小村庄里,小时候必须徒步好几里地去上学,所以他觉得即便再嘈杂也要定居在市中心,这样对我们最好。他做对了。这些声音都是属于我的,就像气味、建筑、植物,就像我的朋友、邻居、外国人,还有住在那里的人们。这些声音、噪音造就了我;这些气味、这些物体造就了我;这些建筑和人们造就了我。我们的身体有没有可能记忆并保存这些声音呢?它们的痕迹和DNA类似吗?可能吗?有没有可能,在人类去世数百年后——如果真的有技术可以做到——专家们能不能从我们的声音记忆中判断出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呢?我的细胞里是不是包含烟囱的嘶吼声、铁锤的爆裂声和电车的尖叫声?如果可能的话,就像从我骨骼的矿物质中一样,从我们遗体中的声音记忆里能判断我们的出生地吗?
在这个工业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后,我搬到了首都布达佩斯,还是住在离电车轨道和高架很近的地方,我觉得安全。我最爱住在那儿了。我喜欢清晨人们匆忙去上班的声音,真希望这种噪声成为我身体细胞的组成部分。我希望自己是由这种声音构成的。我从没有像睡在那个嘈杂公寓里一样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深,完全沉醉在那些声音里。
过了一阵,我意识到人们总是满腔怒火。他们一年比一年更愤怒。错过电车,他们大叫;绿灯亮你没有立刻出发,他们大叫;你停车太慢、没打转向灯、在路口减速,他们都会大叫。他们或是因为这不间断的各种声音而愤怒,又烦透了这些声音,却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了。或许我也有怒气,或许乡村安静的生活能让我平静下来。
也许我需要花园休息一下了。我和丈夫仔细地思考能做些什么。几年前我们搬到了多瑙河畔一个安静村庄的庄园里。或许就是我们迎接夕阳红的那种平静心愿无意中在推着我们。我喜欢这种宁静,我享受这种芬芳,我爱我的花园、我的鲜花和植物,还有周围的人们。或许我下意识地想要这种安静的声音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希望,蟋蟀的鸣叫、小鸟的歌唱、猪圈里猪的呼噜声、骏马的嘶喊,还有树叶的婆娑声都隐藏在我的骨骼里。我喜欢白昼、静谧的夜晚、安宁的晨曦。但我却难以入睡,深夜里我辗转反侧,没睡几个小时,到四点就醒了。清晨,我坐在花园里,聆听这种安静。我总是白天工作,下午漫步在花园的草坪上。我希望能困倦一些,这样晚上就可以安然入睡了,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失眠几个月了。刚开始我想是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没能习惯这种改变,其实原因就是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声音。我只在乎周围的环境,出生地到这里的距离,社会生态环境的不同,也就是,住得离我老家比较远。我忘记了那个“数十年的老树无法挪移”的建议。我没有意识到,我失去了住在工业城市和首都的家里人的一部分;我没有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的朋友。或许,我没有注意到适应一个新的环境是多么困难。我想尽各种理论来解释这个问题,然而却始终无法找到失眠的原因。
有天晚上,我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就起床去客厅,好让丈夫好好睡觉。我试着去阅读、去写作、去上网,但是困意始终没来。最后,我开始找电影看。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关于工厂工人的电影,我听见了工厂的各种声音:锤子的敲击声、打桩声、烟囱的轰鸣声。我分分钟内就入睡了。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我找到了我的平静。对我而言,无声并非安宁;对我而言,迪欧斯捷尔市工厂的声音、电车的尖叫声才是安宁。城市的喧嚣才是安宁。
我们本身就是,我们所听到的,各种声音的记忆。
作者: 伊娃·佩泰尔斐·诺娃[匈牙利] 杜海燕(译)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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