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行走淮海路》一诗中这样写道:“我像一枚钉子被钉在这里。”有同事从字里行间读出了我有“背叛”意,但这其实是误读,我直到现在从感情上都没有背叛意,纯属偶然我拔起了自己这枚钉子,从繁华的淮海路到乡下来了。
对于淮海路我心向往之已久,二十余年前家居浦东,工作单位也在浦东,去淮海路逛街、购物成为双休日的首选出行项目。傍晚时分,乘晃晃悠悠的782路公交车回浦东,车像游龙一样地由西藏南路朝淮海东路一转,看到一座鲜明的颇具古典风格的红楼,上面是手书的结体略拙而耐品赏的“上海市光明中学”几个大字。我曾经暗想,如果能在这所学校工作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谁知后来果真调到这里,且像一枚钉子样一钉就是整整17年。
像我们做教师的,以忙碌为主题,早上七点钟到校,一直忙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一天就在这九亩方圆里转悠。在忙碌的岁月里,我有时竟没有注意到学校周围的变迁。一开始西藏南路靠近音乐厅的地方都是商店,不知何时起那排商店全部消失了,音乐厅整体平移了200米我也毫无所知。从淮海东路到人民路、福建南路,全是老房子,我送儿子到位于人民路、福建南路的黄浦区一中心小学读书,可以从老弄堂穿过,我儿子放学后也可以到弄堂中的同学家玩耍,可转眼间那些弄堂和老屋不见了,变成了商店和绿地。西藏南路、云南路两旁,也是老房子,老石库门的房子,俯瞰像吴冠中绘画中的色块,其中藏着百姓最真实的生活,晾衣竿在过道里星罗棋布,衣服在滴滴嗒嗒滴水,一不小心就会滴到行人的脖子里,猛地一凉;老人搬躺椅在过道乘凉,摇着芭蕉扇,看报纸或听收音机,三两老太太在聊天,慵懒的穿睡衣趿拉着拖鞋的妇女擎着痰盂往西藏路的阴沟里一倒,又慵慵懒懒趿拉回弄堂里。
人民路两边也是老房子,后来拆迁,藏在深闺的大境阁露出了真容,报道说其中有一段上海最老的城墙——明城墙,我还是最近才去瞻仰了一次。人民路附近大部分变成宽敞的树荫和绿地了,或者矗立起更现代的建筑。
这些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的。我有不少学生住在学校附近,按照学籍表上的地址去家访,往往是一个总的门牌,里面住着很多家,说出这个学生的名字,开门的人多一脸茫然,回答不知道,或不认识。我正纳闷,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踌躇间,最上面的小阁楼,我的学生喊我了:“李老师,我在这儿。”住得逼仄,我过去和现在都无法想象。家长上班去了,饭桌上留下的是干的咸鱼和泡饭。
老房子多是木制楼梯,沾满油污,握上去油腻腻的,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颤颤的。那时候和学生家长聊,谈得最多的是动迁,他们大多安土重迁,舍不得离开原处,然而这实在是无法承受之重的生活,不久他们都“飞”了,大概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淮海路像极了上海人,外表体面、光鲜,而内里是烟熏火燎的平民本色。“东方时尚巴黎”只是她光鲜亮丽的外衣,其实在淮海路上往任何一个弄堂深入进去,都是真实的粗糙,都是吃喝拉撒,都是食、色,性也。
可我依然喜欢淮海路,喜欢他的时尚、繁华和富有情调。光明中学附近虽然有地铁八号线可以直达我浦东的家,但我更喜欢在淮海路上走一走的感觉,一般都会乘986路公交车到淮海路上的思南路站,花20分钟的时间,沿着淮海路步行到学校去。早上清静,淮海路洗尽铅华,露出本色,光明邨门口365天如一日地排着长队,——我总觉得他们不仅是为了美味,更是享受这排队的生活,享受家长里短的故事,享受时尚、繁华背后生活的朴素与本真。我喜欢看淮海路两边不施粉黛的建筑,喜欢雁荡路上那段短短的“弹硌路”,喜欢脚底那种被按摩的感觉,喜欢翻过重庆路高架桥的每一级台阶,在这里会和某一个熟悉的陌路人准时相遇,四目对接,不知对方各自的目的地,眼光中却有某种默契。喜欢淮海路黄陂南路路口人们如潮水般汇集,又如潮水般各奔东西,而路中间的那位交警指挥千军万马,有条不紊。我喜欢淮海公园,公园门口跳舞、耍剑、打太极的人们。我有时也跟着老人们到公园内走一走,想象自己不久的未来。我喜欢时代广场、香港广场和太平洋广场门前不断变换的缤纷花树,喜欢聆听光明中学校园内每晨溢出的国歌声和广播体操的音乐。我更喜欢淮海路的夜色,枝叶间一个个小灯泡亮了,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淮海路成了灯的海洋,而光明中学大楼外层的灯光也亮着,汇入这璀璨的灯的海洋之中。
还有每一年的旅游节,淮海路都展尽风情,可我因在“山”中,竟一次未领略“庐山真面目”。以后再去补这一课吧,那时可称得上是真正的旅游了。
作者:李新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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