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作画:冷冰川 装帧设计:周晨
《甜如蜜》收录了莫言、王安忆、毕飞宇、迟子建、冯骥才、黄永玉、韩天衡等各界作者去年在文汇报笔会发表的文章,将于本月底在实体书店与网店上架,敬请留意。
这里再次和大家分享一下舒飞廉的《甜如蜜》:
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我们随着这一串节气名,像爬泰山十八盘似的,走进冰天雪地、池塘长出冰皮、屋檐挂起冰溜的严冬。农历十月十一月的乡村,寒风鸣条,万物枯瑟,茫茫大块,打霜印雪,大概只有趁着秋老虎的余威,撒下小麦种,长出麦苗,生成的大块麦田是绿的。男人女人们收拾罢田园,笼手负暄,冬春长假漫漫,被拘束在日历表中的学生工人羡慕不已,应该的。就是我这样散漫无稽的大学老师,也觉得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乡村下雪时,忍不住会开车回去打个酱油 。雪假冬闲里,可以办一点“大事”。婚丧嫁娶,给小孩过生,给老人做寿,烟花成塔,鞭炮一筐,酒席数桌,好像有了一个WiFi的热点,一锅热粥煮沸,村中人一下子变稠,时间的流逝也变快了。老人们都愿意在冬天去,“举重”不愁找不到人?多听媳妇女婿驴子放屁哭几句?道士和尚多念一点经文?有人跟搬椅娃去草堆前晒太阳的老头子老太太开玩笑:“莫去晒,莫去晒,一个一个都晒得冇得了。”有道理的。
之前,大概三十年前吧,不兴这样的,大家农闲里,还会干活,如果不是被生产队与公社喊去挖土挑担修堤的话,女将们会纺线、织布、缝衣、做鞋,男将们会搞点副业,在我们村,是办糖坊。七八家合伙,一个村可以办二三个糖坊起来。十一月的冬天,领头的大师傅,比如说保明,会在自家的堂屋里砌灶、立缸,摆上案板,堆满柴禾。大铁锅里倒进热水,放上蒸笼之后,灶里的火舌会一直跳闪到腊月里,将保明家的堂屋弄得蒸汽腾腾,甜香微酸,成为本村冰雪寒冬里,最暖和的地方——这一点,师傅们明白,孩子们明白,村里的中华田园犬与白猫黑猫们也是明白的。糖坊开张后,师傅开始下料,将大麦泡进温水,生出麦芽,切碎与蒸好的粳米搅拌在一起,盛进大瓦缸里,在温热的房间里发酿,很快就会由缸底流出来鲜甜的汁液,被导管引向大铁锅里。等到铁锅中盛满了酿汁,就置火煎熬,直到酿汁中的水蒸发变少,慢慢在锅底出现明黄色的糖稀。糖稀达到一定的浓度,掌作的师傅就会叫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让他将糖稀缠在木棍上“扯糖”。此时多半是黎明时分,随着扯糖的小伙子的来回,糖稀会被反复扯到二三丈长,东方既白,屋顶打霜,糖饴的颜色也越变越白,最后是泛出和田玉一样的腻白,才算大功告成。抹上面粉,可以砰的一声下到案板上,切成糖块,由卖糖的人装进挑子里,扁担上挂着小秤、铁錾子铁锤子,清早出发,穿着军大衣,戴狗钻洞的棉帽,顶霜履雪,向西坐船过大澴河,向东走金神庙桥过小澴河,去发卖我们村又甜又白的好麦芽糖。我父亲就是卖糖师傅中的一个,好处是,早上他出门前,会留几块糖给我们上学前尝尝,有时候晚上回来,糖块没有卖完,也会分赐给我们兄妹四个。睡觉之前吃掉,梦也会甜?其实不用担心我们的牙齿,没卖完的次数总是有限,能分到的,钻石星星一般,如同孔乙己分给的茴香豆,就是意思意思罢了。
麦芽糖、饴糖再向前走一步,在糖块里和上黑芝麻白芝麻或者花生仁,切萝卜片似的,切成新月木梳一般的薄片,码好放进纸盒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孝感麻糖,朋兴乡的八军台、城隍潭都做这个,但我们村的男将们,好像还没有掌握这样高级的技艺,就像我们村的女将们织布的手艺,要在土棉布上织出花样来,她们也是万万做不到的。我们的麦芽糖,除了给上学的孩子、晒太阳的老人甜个嘴,最重要的功能,是为过年时“碾糖果”:腊月里,将大块的麦芽糖在铁锅里重新融化为糖稀,将炒好的炒米倒进锅里搅拌均匀,然后趁热用手团成圆圆的“糖果”,冷却后,就可以放到瓮缸里,等到过年,小孩们四处拜年,口袋里就会塞满这样的“战利品”。因为粳米、籼米、糯米的不同,再加上糖稀多少不一,各家“糖果”的味道也不会一样,最好地,当然是又大又“抛酥”又甜蜜,能预兆到新一年里的好运。后来兴起的大白兔奶糖,各种花花绿绿的纸片包裹起来的蔗糖块,甜则甜矣,它们出身于城市工厂,出身于冰凉机器,终究还是缺少我们自己做出来的“糖果”的热烈与喜庆,没有其中的巫术与仪式的感觉——因为关系到一年的运气,我父母每年做糖果时,都是紧张兮兮的。
稼穑作甘,我觉得开糖坊做饴糖这样的“手工业”,与金神庙的“抬故事”一样,传递的时间大概是成千上万年,我们由稻米里发现了“甜”,发现了“酒”,与人生的苦与乐关联起来。作为开糖坊的村子,我们与隔壁一些打铁、磨豆腐等的村子有一些不同。第一大概是泡桐树种得特别多,并不是像河南兰考的“焦桐”那样,为了防治风沙,而是因泡桐的树干笔直中空,是很好的导管,能将糖坊里的高高低低的缸连接起来,让糖稀循环流淌。所以村里少油桐、青桐,也不爱种梨枣桑树,四五月里,到处都是淡紫色的泡桐花苦苦的黏黏的香气。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糖果”里,若有若无的有一点桐木的清香。因为需要大麦芽,初冬种小麦的同时,也会种一点大麦,这样四五月收大麦的时候,家长们就会炒一锅“哑巴粉”给孩子们吃,加一点砂糖,香香的,滑滑的,装在搪瓷缸子中,抓一把拍到嘴里,凶猛地胶裹住舌头,一下子很难说话,所以叫“哑巴粉”。再一个,就是村里的男将们嘴特别的“油”,能说会道,说荤话也是附近村里一流的,其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在漫长的冬夜,在温暖的糖坊里,有的是时间切磋讨论要是民间文学的工作者来采风的话,我们村男将的讲故事水平,恐怕会高出隔壁匡埠沉默地打铁的男将们一大截。还有一个福利是给小孩们的,因为做糖坊要烧掉大量的柴禾,所以他们会发动小孩子去割草、打柴,顺手给一点钱。我们放学后,常常背着筐去田埂上割茅草,去树林里折枯枝,论斤卖给糖坊。几毛钱不算多,但那时候《少年文艺》《故事会》,各种《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小人书,也就几毛钱啊,我总怀疑,我现在能写几个字换钱,就跟当年打柴禾卖给糖坊有关系。最后的福利,是给我们村的猪的。近年关了,母亲就会催父亲,去糖坊里挑两大桶“糖糟”回来,虽然米粒中的糖分大部分已经被麦芽哄走了,可是,比起糠麸野菜,糖糟还是要超出太多了。我们过年放鞭点炮,吃香喝辣,有鱼有肉,母亲的“几还债”的乖猪能够在猪屋里吃热腾腾、香喷喷、甜津津的糖糟,也算是与我们同乐,“咸与维新”,过了一过扎实的好年。
现在这样的“甜”“热”的,有乡村田园朋克风的糖坊,自然是关张好久了。村里的男将们,在城市里找到了更赚钱的营生,修锁、装修、泥瓦匠,卖菜,做一点小生意,就是寒冬腊月,也不太爱窝在村里。除此之外,大概“甜”也成了问题。从前一点“甜”,集中在春节前后,在舌头上炸开,奖赏给一年辛苦的耕读,那种感官的“革命”,令人觉得特别的珍贵。但现在“甜”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很多麻烦就是由甜来的。开糖坊的保明已经去世很多年,他的病因是糖尿病。我父亲,从前的卖糖师傅,最近也在医院里查出了早期的糖尿病,进而成为微信养生的专家,每天都会娴熟地给自己注射“几点”胰岛素。人生之烟酒茶糖,他老人家已戒掉了烟、酒与糖,只余下年轻时并不爱的茶叶一项,到老年被发扬光大,什么乌龙茶、铁观音、金骏眉、生普洱、明前茶,为我与我弟弟供养,早已精益求精,难以哄骗,常常捧着保温杯,赞道:“这茶好,苦得好!”对,这已经是一个甜过头,然后要回转“吃苦”的时代了。
那些我们自己办糖坊,在寒冬腊月里,在温暖的乳白蒸汽里,亲手为我们的新年,为我们的人生弄一点“甜头”的日子,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2017年11月11日孝感,农丰四村
作者:文汇笔会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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