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是个稀奇的地方。数百年前的一个大渔村,因为有个叫罗升的人在这里购屋开店立了招牌——“罗氏店堂”,久而久之这渔村的名字就成了“罗店”,到了清代商业愈加发达,罗店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金罗店”。这“金罗店”在上海的宝山——1964年,大画家陆俨少随上海中国画院诸位画家一同到罗店深入生活时画了一幅《金罗店》,画面中推着自行车的男女老少们在乡间小路上蜿蜒向前,个个喜笑欢颜,自行车的后座堆着沉甸甸的粮食。
我小时候住在罗店,农乡生活朴素简单,白天明媚,夜晚清寂,偶然一阵细雨,田野间粮食果蔬花草尽是黄黄嫩嫩的生机,那是我最无忧的一段时光。自念小学起搬入宝山城厢,逢到年节或周末休息,父母仍然会带我回罗店外婆家与亲友们欢聚。外婆家在挨着塘西街的一幢公房底楼,楼房向北对着一条河,名叫练祁河,据说因为“流水澄清如练”而得名。清乾隆举人范连的《罗溪杂咏》写到过这条河:“练水西来清且涟,波光近与界泾边。不须更访罗升宅,烟火今经五百年。”看来它的清澈明净自古绵延。
外婆家有个十七八岁的邻居小姐姐叫小蕾,圆圆的脸,小小的眼睛,一头齐眉的刘海短发像电影里旧时的女大学生,如果配上一条围巾、一件灰色上衣,就俨然是位有家国情怀的巾帼志士,不过那时她才在镇上念高中。十足文艺女青年的派头,课余爱读徐志摩的诗,随便背得出“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随便背得出“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不过她不喜欢徐志摩,这位才子让他又爱又恨,因为才子的第一任妻子,张幼仪。张幼仪是宝山人,小蕾姐姐心疼自己这位同乡。她带我去镇上老街逛过两三回,有回在老街电影院门口碰见卖糖葫芦的,她买了两个,她一个我一个,我们嚼着甜甜酸酸的糖葫芦,一路上她和我说着张幼仪、张幼仪和徐志摩甜甜酸酸的故事。
小蕾姐姐家在练祁河边上另有一套私房,私房沿河种了一排蔷薇花,花开红色,艳艳如火。她家在外婆家隔壁那间屋子小,只充当了晚上的卧室,其余时间她都在私房温课写作业。我有空常去私房找她,常常和她一起在练祁河边散步,有时看河水荡漾,一条条泥沙船在河上来回穿梭;有时走近菜地,看村民挑水灌溉;有时看几位老人在河里钓鱼。走着走着,她突然问我:“你去过玉皇宫吗?”
玉皇宫在练祁河的另一边,正对着小蕾姐姐的家。寺院建在明代,五百多年了,在罗店香客极多,香火极旺。我有位舅舅,生意极有头脑,靠着公房外墙,用铁皮给外婆搭了间严严实实的小房子,不晓得他从哪里弄来的香烛锡纸,玉皇宫附近第一家香烛店诞生了,老太太开始在家门口做起了小生意。那是八十年代末,每次我们回到罗店,大人们就围坐在外婆的小店里,偶尔在店里的大桌子上包馄饨、准备饭菜。附近来来往往的熟人,路过多半要聊上一会儿,连玉皇宫的不少法师也会来寒暄几句,邀请大家去寺里坐坐吃吃茶。我跟着小蕾姐姐去玉皇宫的时候天已黄昏,香客们走得差不多了,大殿昏黑,剩下两三位法师在收拾物品。她虔诚地对着菩萨双眼闭合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跪在蒲团上叩拜,仿佛许了什么心愿。我独自在大殿里游荡,发现一尊尊罗汉像此时竟然怒目圆睁,一派肃杀。我害怕了,匆匆走了一圈便拉着她离开了。
有一回也是在练祁河边上散步,小蕾姐姐说起曾经有位罗店的清末举人施赞唐,是在镇上开学堂教书的。
近些年我留意罗店文献,知道施赞唐又名施琴南,是民初文学团体希社的成员、小罗浮诗社的组织人、罗阳两等小学堂的首任校长,诗词写得儒雅,一笔乌黑光洁的馆阁字也见婉转丰茸。他有位祖上世代务农的本地穷学生姜文蔚,念书用功,后来中了秀才、成了拔贡。1905年袁世凯、张之洞等联名奏请废除了科举,姜文蔚的仕途之路戛然停止。之后在罗店行过医,为人代笔写过文契、家书,当过罗店的小官,但终于熬不过生活的艰辛,由人介绍去了上海一位牧师家里做家庭教师,这一去让他的儿子姜豪意外步入了数十年的政海浮沉。
姜文蔚去的是位于虹口东余杭路的宋耀如家里,那时宋氏三姐妹及宋子文尚在海外没有归国,他在宋家给宋子良、宋子安教国文。姜豪随父亲从罗店来到上海,不久考入了南洋公学,从附中读起,直升大学,在南洋时亲历了“五卅惨案”,侠气少年满心仇恨、满心不甘,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爱国运动之中。他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说:“在旧中国政治舞台上,我确实扮演过不少脚色行当,从汪系‘改组派’工运会主任,到蒋系‘新生活运动促进会’书记,从C.C系中央组织部设计委员,到国民党中统调查局专员,从清帮的通字辈角色,到洪门的‘坐堂大哥’,可谓无所不为。”
姜豪最终成为国民党的“三大叛徒”之一,毅然投奔了共产党,为上海解放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最近我读到1991年11月14日,84岁的姜豪写给海峡对岸91岁的老人陈立夫的一封信,信中说:
近来“台独”份子猖狂活动,为我两岸爱国同胞所痛嫉。兹由方秋苇先生和我共同草就《反对“台独”,促进统一》一文,敬请指正。文意不但表达我们二人的心声,也为大陆爱国人士共同的情怀。如有方便,可否请先生转交台报发表。
文章同时抄寄陶百川,陈立夫用毛笔在摘抄的信件边上加了两行字,“函询陶百川先生,该文已否介绍报刊刊登。立。”这篇文章是否在台湾报刊刊登目前无从查找,老人的拳拳爱国之心却已跃然纸上,如曹操所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一晃二十多年了,自从小蕾姐姐考上大学,我再没见过她,后来她们一家搬走了,后来外婆高龄进了养老院,而我求学就业一路奔忙也少回罗店了。这些年的经历,和新知道的许多罗店人物故事,竟没有机会再和小蕾姐姐说。
前些日子随友人去了崭新的玉皇宫——今天的宝山寺,全木的晚唐式建筑,佛像庄严祥和,大殿明亮巍峨,十分壮美。参观结束,我在寺门前驻足凝望,凝望依然清澈明净的练祁河,凝望河对岸朴素的老房子,旧梦翩然飘回。那年从玉皇宫出来,我和小蕾姐姐在练祁河边上走出没多远,我在地上捡起一块薄薄的小石片,朝着河中央打水漂,一、二、三,水面展开了三朵涟漪。青春渐行渐远,但那朵朵涟漪似乎还在练祁河上荡漾,在我的心头荡漾。
作者:唐吉慧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