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无聊,读《涧于集》遣闷。偶或从窗子望出去,便是那个长满了杂草的园子,绿篱的外边,便是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是大张泾的支流吧。记得张爱玲《小团圆》里说过,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今年的梅雨拖得晚,于我来说,雨声潺潺是确实的,住在溪边也是确实的。
从园子绕几步,穿过一小片菜地,便可以来到溪边。那块菜地不大,茄子、黄瓜、土豆、地瓜、秋葵都种,随季节而变。记得去年酷热难耐,大地干裂,种菜的老农每天都从河中担水浇菜,捞取水藻绿萍,摊放在蔬菜根部,大汗涔涔,犹劳碌不已。沿着溪水延伸的,是那条砖块砌成的幽僻小路,曲曲折折地伸向远处。除了合抱的垂柳随风摇曳,两旁还种着石楠、樟树、桂树、紫荆等等。四月,这条小径的主人是柳絮,七月则是蝉声,九月是蟋蟀。一到七月,蝉声就开始了它的统治,起初还只是零零落落的,还可以分辨出其中夹杂的鸟声的清脆与婉转,然后就是蛮不讲理的万蝉齐鸣。去年的气温持续保持在四十度以上,把柳树叶都快烤干了,即便没有风,柳叶也在纷纷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独自走在那条小路上,就是走在枯叶上,走在蝉声里,走在喧嚣里。但凡张扬生命渴望的叫声,哪怕是喧嚣的,也是值得尊敬的。万蝉皆喑,才真正是可怜的。傍晚时分,是蝉声最嘹亮的时候,坐在岸边,凝神息虑,便可以听出蝉声不同声部的起伏,听出它们的欲望与焦灼,听出那点缀其间的鸟鸣的欣悦。
搬到溪边两年多了,独赏四时景物,静观晨昏天色,多少将那人生的焦灼稀释了些。今年的天气异常凉爽,宜于听蝉、看云、观水。“轻鯈出水,白鸥矫翼”是寻常的景象,每次散步我都要去看望那只白鹭,就像看望一位老友,——它似乎一直在那儿,或停于水中杂木之上,或优雅地掠过河面,或没入竹丛深处,即便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中也是如此。而让我沉迷的,则是观水。五六月的水色是清明的,七月的雨水则让水位一下子涨了三十多公分,也变浑浊了,晨昏时刻水波旖旎流转,最是让人莫测深浅。那深绿色的河水里,究竟有多少游鱼,有多少淤泥,有多少水藻荇,有多少动物的尸骨,还有多少肮脏的垃圾,没有人知道。但是河水依然悠哉乐哉,每天随风泛起波纹,缓缓地流淌,藏污纳垢的同时,保有一份淡然。仅仅看着那默默的河水,心里便感到一种安定,一种无忧无惧的从容。
溪边的蝉声,总让我想起歙县的渔梁街。我曾在那里的一幢老房子里住过几天,每天都可以听见河对岸知了和鸟儿的怪叫声,把我从寂静中叫醒。窗子下面,就是练江,又称徽溪,发源于黄山东麓,一路迤逦而前,汇入新安江。晚上推窗而望,零星的渔火闪闪烁烁,如水的月光倾泻在江面上,对岸青山就是朱熹父亲讲学的紫阳山。那几天的晚上,朋友们坐在桌边,一杯一杯复一杯,在月色里对酌,仅此而已。喝酒的时候,似乎忘掉了整个世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但闻蟋蟀声时起时落。酒酣,复继之以茗谈。谈了些什么?胡开文的墨,巴慰祖的篆刻,腐乳及酱菜,黄牛肉,鬼故事,刚刚读过的《父与子》……偌大的禅院,空荡荡的,黑魆魆的,除了我们的声音,便只有淡淡的月色,蛩鸣,以及偶尔传来的蝉声。
离开的前夜,快到子夜时分了,一个朋友忽发奇想,说去渔梁坝上赏月吧,于是便欣然从之,咯吱咯吱地推开了禅院的大门。夜晚的古街,空寂无人,李白问津亭亦空无一人,“空里流霜不觉飞”,恍惚之间,仿佛回到羲皇之世——这静静的夏夜,山上草木,水墨似的青山,都沐浴在无边的月色里。走过古街时,我想起路边一位老人的话:大水进家了。那眼神和语气,带着一股凛然寒气。原来那时刚刚发了一场大水,是近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溪水上涨了七八米,一直漫到了渔梁古街上。水虽落下去了,不少居民家中依然湿漉漉的。鹅卵石铺成的路,高高低低地延伸着,往前是巴慰祖故居,再往前走,就听到了轰鸣的水声,——那就是渔梁坝了。子夜的天,瓦蓝瓦蓝的,一无纤尘,云则变幻不已。月在白莲花似的云朵里穿行,时隐时现,月光如水,照在河床上,照在鹅卵石上,照在对面的紫阳山上。青山倒映在江水里,白云也倒映在江水里,“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溪水与大坝齐平,仅从泄洪口怒急而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有一两个人在河边打着手电走来走去,似乎在捉虾蟹。还有几个人聚在坝上,吆三喝五,喝酒吃肉,旁边是一堆啤酒瓶子。我想,此水此云此月,焉得更有此解人?徘徊久之,不忍离去。我曾经在滹沱河边住过一晚,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夜震天响的水声似乎犹在耳畔。我曾在沱江边住过一晚,那震天响的摇滚乐让人头疼。我曾在太湖鼋头渚住过一晚,那晚没有水声,亦没有月色,只有浩瀚的湖水。此夜的水声,才恰好可以配得上此夜的月色。
住在溪边,喜欢听雨,也喜欢独坐窗前,看着晚霞一点点烧红了西天,然后从树颠慢慢落下去,淡下去。然后,看着暮色一点点从杂草丛中爬上窗台,爬上树梢,与笼盖四野的天色接起来。此刻,溪边的莽苍烟树全都静默着,樟树静默着,桂树静默着,成排的柳树静默着,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四五棵香橼树静默着,长满了杂草的园子亦静默着。这个时候,我知道,这溪水,这园子,真正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此刻,我才懂得了辛波斯卡所说的那种“单向关系”:“我知道叶子、花瓣、核仁、球果和茎干为何物,也知道你们在四月和十二月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矮树林,灌木丛,草地,灯心草……,我对你们说的一切只是独白,你们都没有听见”。然而在这个静寂的时刻,动物们则不甘寂寞地表达着它们的存在:鸟儿在鸣叫,虫儿在低吟,也许蚯蚓在泥土中翻身,远处的青蛙也时不时地吊吊嗓子。静寂与喧闹,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相反相成,不可须臾分离,——这就是自然的声部。
说起来,我也是出生在溪边的。我的故乡就在溪边,水瘦山寒的那个冬天,母亲不知怎样咬断了脐带,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个名叫西崮的山村,前边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水源来自上边的一个群山环抱的河坝。山都不高,但恰好围成一个河坝,将四山的雨水、山溪汇在一起,成为整个村子的水源。从河坝流下来的水,沿着一个不高的崖壁流下来,汇成一个石盆,再蜿蜒而下,清清浅浅地汇入下游的大河。村子的后边,也是一条小溪,从北崮那边流下来,与村前的小溪汇在一起。大哥在他的《盆景人生》一书中曾说:“村子后面也有条河,只是河道略显平缓,从北面村子的山沟里流泻下来,自然形成一级级的落差,蜿蜒而来的河道,泥沙俱下,最大的一处落水,名字叫天井汪。两岸悬崖峭壁,杂树丛生。”那种泥沙俱下的壮阔景象,似乎从不曾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只记得有个堂兄带我去崖头下洗澡,溪水不大,落在身上沁凉无比。那晚的月色,也很明亮。去年四月,我曾专门回去探望八十多岁的二姑,心里揣着一个小疑问,想问问她老人家我出生时的情形。二姑身体康健,但记忆力有些衰退了,已记不起来那时的情形了。回沪之前,专门去了一趟西崮,村子里盖了瓦房,修了水泥路,吃上了自来水。山前的小溪不见了,山后的小溪不见了,不是被填平了,就是塞满了垃圾。我出生的那栋房子早已不在了,亲戚们也多搬离了那个村子。十几年前回乡去,那个石盆以及两条小溪都还在,如今都已经不在了。
住在溪边,于这暑热中体验昼气的纷扰,也不免想起渔梁坝夜气的深邃,想起去年园中干枯的三叶草和雏菊。东坡诗云:“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住在溪边,本是偶然的事,非有意为之,现在就要离开这条可爱的溪水,其实也不必过于伤感。人生不过是从一处溪边到另一处溪边,而那些始终呆在一处的人也会暂时离开,去别处的溪边与市镇看风景。不管怎样迁徙不定,此处的我们似乎总是可以听到彼处溪流的淙淙回响。倘能以蝉鸣蛙噪为鼓吹,以鹭飞清溪为清凉散,则在在可以自安,不必在意那酷暑与流转了。
作者:张宪光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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