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橹(版画) 沈民义 作
今年是2018年,算起来我与作家王稼句相识二十年了。
稼句爱藏书,大家都知道。他是苏州的藏书状元,但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藏书家,后来苏州藏书家的评选他都是婉拒的,有点像天王巨星退出歌坛的意思。以前苏州古旧书店经常会搞暑期特价书打折活动,他平时购书多,属于VIP,可以在开幕前一晚先进书店挑书,第二天才轮到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干将路旁的通关坊,楼旁有棵栎树,那时他的书房叫“栎下居”,是钱君匋先生题写的,1998年他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了 《栎下居书话》。后来他搬到了运河边,书房随之升级换代,他在中华书局出版了《听橹小集》。一次酒后,他说要把钱老题写的“栎下居”送给我,我想他现在要“听橹”了,就欣然接受,因为钱君匋先生是艺术大家、装帧前辈,与本人从事的专业有关,我打算在房前屋后补栽一棵栎树,切切题,但稼句酒醒后就把此事忘了。
稼句爱喝酒,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曾隐约听他说过,早年在文联工作,大概需要创收,一次某企业欠款以酒相抵,结果就此学上了喝酒。稼句年轻的时候体格很壮实,我在设计《王稼句序跋》时看到了他大学时代的照片。一次饭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稼句回忆1976年在苏州农机配件厂工作的往事,当时年轻,测爆发力有四百公斤,曾为了一个肉圆将食堂的恶人一把扔出窗外——事情一定是真的,是稼句的性格,但如此惊心动魄我就有点不信了。
稼句在出版社主持编的第一套书,是《苏州文库》。那时,我刚从挂历年画编辑工作向图书转型,对编辑书、设计书还没什么感觉,对于这么一套重要的书,心里更是没底。稼句拿出了一套港版的小书给我参考,精致灵巧。开本、纸张、印张他全懂,我一下子找到了感觉。这套书出来后销售不错,还被央视的“读书时间”选中,作为旅游口袋本的佳作推荐。1998年稼句策划编辑的《忆江南丛书》是我们合作的成功典范,黄裳等文化老人的随笔散文,六位作者如今全部都已故去。当时,我设计了一个大三十二开的异形本,由此版式也产生了图文关系的变化,他既赞赏又支持,在编辑过程中找了大量的文史图片配合,改稿字迹端正干净,标注总是清清楚楚,原文核对从不疏忽。这套书在他的打磨下,产生了同类选题没有的阅读面貌,引领了风气。稼句告诉我,因为这套书,范用先生来信提到了我这个新人,如今《忆江南丛书》已是国内读书界书友们,争相收藏的一套书了。十年后,由于主持《中国新闻出版报》装帧版的缘故,董秀玉老师陪我到范用先生处拜访,路上董老师问我,书籍装帧是哪里学的?我说读的是师范,蜻蜓点水,要说学,主要是跟稼句老师学的,董老师说“这个好”。范用先生酒名在外,家中玻璃橱存放了各色形制的酒瓶,琳琅满目。谈话间,范先生很欣赏王稼句和汪家明在出版上的才能,谈到稼句寄赠的《美食家》(典藏本),脱口“你是周晨同志吧”,老先生对上号了。董老师在旁说了一句,老先生认书不认人。
▲王稼句书房,门上镜框内为顾廷龙题“补读旧书楼”
稼句勤奋,堪称著作等身。近十年更是他的高产期,酒喝了不少,书也出了不少,读书界广为流传。2017年冬,稼句五本力作 《纵横姑苏》《人间花木》《坊间艺影》《吴门烟花》《夜航船上》同期出版。在我的倡议下,苏州芸香四时读书会通过网络新技术,联动成都、西安、诸暨、深圳四个城市,共同举办了“芸香五城”五书联发分享会。今年,苏州书友王刃大律师要编辑一册《王稼句书影录》——他把稼句做的书几乎都收全了。我先睹为快,其中著作类四十六种,点校整理类十五种,编选纂辑类十九种。随着阅读方式的改变,纸质书的大众购买力在下降,但稼句的读者粉丝却在增长,而且这些读者是纸质书最坚定的购买者,他们注重读书藏书的品质。
我亲眼见稼句是如何把楼下的车库逐步蚕食为书库的。车库的窗户较高,且扁,装着防盗栅栏,我说此处可以放个匾,曰“书牢”——稼句注定为书所困,被书套牢。除了书牢,稼句还有“书楼”,这是他一天主要的工作区。他家在四楼,顶层复式,二层全是书房,共四间,图书摆放整齐有序。墙上挂有胡适的字“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顾廷龙书“补读旧书楼”,还有群碧楼主藏书家邓邦述的书法扇片。工作区在北面,他很早就用电脑写作,所以能熟练使用五笔系统。如果在家,稼句写作从早到晚,时间往往要超过十个小时,他会把烟和茶放在朝南房间的另一张书桌上,这样中间就会起来抽烟喝茶小憩,有时还会在那张桌子上写写字,还一些文债,他说这是他至今没有颈椎病和近视眼的绝招。我在饮酒方面没有天赋,故而喝酒少陪酒多,又熟悉稼句家小区的地形,无数次护送酒仙回家。我能背出稼句家的小区名字、门牌号码、楼层号码、座机号码,手机里还存有他母亲王老师的号码紧急备用,有时万一稼句失联,我和王老师还会互通情报。
2017年秋天,恰逢陈子善、薛冰二老七十大寿,在南京先锋书店,稼句策划组织了一场南北书友的祝寿大会。稼句的年龄在前辈面前是晚辈,在晚辈面前他又是前辈,此举是稼句给晚辈书友做了表率。晚宴自然少不了酒的,口袋里有了房卡的稼句,是最放得开的。先锋书店老总钱晓华安排大家住在南师大的专家楼,我和稼句在同一间,看看时候不早,看他喝得正酣,就问稼句要了房卡,先去放随身物品。到房间一看,床上除了席梦思啥也没有,稼句的行李放在角落。我在心里暗自埋怨稼句,怎么也不找前台解决。我赶紧联系服务员,给我们调换了房间。刚好旁边餐厅的酒席也散了,稼句喝得开心、尽兴,有点高。回房间我让他先洗澡,醒醒酒!他让我先用,待我洗漱完毕,看稼句躺在床上,讲话含糊。想催他也没用,就等等再说吧,不知不觉,也睡着了。清晨朋友来电,稼句蹭地接过电话“起来了”,我也被催醒,侧头一看,稼句还是昨夜的装束躺在那里。恍然大悟,怪不得稼句看到客房没有被褥也不吭声,原来他知道对于酒后之人,这些身外之物不是必需品。这算是独家的关于稼句的酒边新闻吧。
稼句爱喝酒,红、白、啤三种全会,逢酒必尽兴,酒后爱唠叨。都不假!照理说稼句的身体不宜多饮,大家都这么劝,一般酒后第二天他也是赞同的。他家里存酒,但偏偏在家从不喝酒。稼句谙世事之道,人事烟云、世俗得失他品得出来;他懂待客之礼,老苏州茶酒楼门口,有陆文夫先生的两句话,“天涯来客茶当酒,一见如故酒当茶”,那是必须的,苏州羊不让北方狼;他抒文人之情,白天冷板凳,写冷清的文章,夜晚酒酣耳热,精神情绪在酒桌上释放,也是调剂。
稼句在多年前为我写过一篇文章,收在《看书琐记》里,最近,他说打算再写一篇。交往二十年,这是我写稼句的第一篇文章,知道还有很多朋友会写,就按照稼句写文章的习惯,别人都知道的,我尽量少写、不写,别人不知道的我就多写写吧!本来开篇我想写“我与著名作家王稼句相识二十年了”,一想,在稼句的文章里找不到“著名”一词,他在编辑书稿时,“著名”一词也往往会被删去,他说,著名的人不需要加“著名”,不著名的人加了“著名”也没用。尽管我也狐疑,这么一来,“著名”一词是否该从词典里删去呢?
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深以为然了!
2018年7月24日
作者:周晨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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