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香港的报界前辈马先生回穗探亲,照例饮茶,谈买书、谈文学、谈天气。这次他提到胡从经的书话,说里面有点现当代文学的材料。别后火速在旧书网上买了一本。书中最吸引我的,却是 《香港诗话》一文,搜集了从宋代的蒋之奇明代的汪鋐清代的何绍基,到民国的易顺鼎、邓秋门、蔡哲夫、马君武、溥心畬、李棪、卢溢芳共十八人,是一篇关于香港的诗集小传。
卢溢芳四首七绝,入选最多;胡氏的编选风格,大抵也不只是选史事或风土。第一首 《病中杂咏》和 《广告女郎》与香港有关,余下两首则纯属忆旧, 《吃蚕豆》写得很有风味:
配来樱笋最相宜,
翠实初看发嫩枝。
不是江南红豆子,
登盘也足慰相思。
诗注云:暮春三月,江南蚕豆已登场,与春笋尖同煮,足推时鲜中一绝。此间沪帮菜馆,亦有发售,日前与宋词人在名园老正兴同饭,席上有生煸蚕豆一碟,忆故乡风味,辄觉此物亦正如离离红豆之足慰羁客相思也。
蚕豆与樱桃、梅子同时上市,杨万里咏蚕豆有云 “味与樱梅三益友”。据薛理勇 《素食杂谈》说,上海人迷信本地产的蚕豆,本地豆豆荚饱满而短,只有两三粒豆,外地蚕豆则瘦而长,有四五粒,上海人称之为客豆。 “席上有生煸蚕豆一碟,忆故乡风味”,说得很艺术。对身处异乡的卢溢芳而言,讲究的不是味道怎么样,而是有没有的问题。只有像朱朴那样有机会回到上海,吃到生煸草头、红烧甲鱼、蛤蜊鲫鱼汤,才能说 “真是百吃不厌,可称得是天下无敌,并世无二,这决不是海外各处同名的所谓老正兴馆,所可同日而语的”(《〈天下第一王叔明画·青卞隐居图〉拜观记》,见朱朴著 《艺苑谈往》)。
卢溢芳的诗、注都写得隽永清新,变俗为雅,难怪同是移居香港的胡氏也说 “不禁食指大动,难遣的乡愁也袅袅而起了”。胡氏只知道卢溢芳曾是上海报人,五十年代南来香港,卖字为生,《香港纪事诗》即专栏结集,张大千题写书名,台湾周弃子评论其诗 “笔意空灵,真情流露”。无疑他是沪港文坛艺坛的一位熟人。
我是 “春初早韭”时读到胡编卢诗的,微信圈里江浙的朋友三天两头晒蚕豆美食照。蚕豆我兴趣不大,卢溢芳的诗倒是有“尝鼎一脔”的感觉,十分想找个全本看看。诗注中的 “宋词人”也很有意思,姓宋、擅词章、同在香港的,极有可能就是有 “玉狸词人”之称的宋训伦。训伦字馨庵,一字玉狸,又号心冷,在大陆时服务于银行业,也是一位文艺界人士。他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港,服务于航运业。宋家后代十年前编的 《一个词人的翰墨因缘》,细述宋家五代人的文字交往,并不见卢溢芳的名字。 《香港纪事诗》可比 《胡从经书话》难找多了。
最近终于从友人处读到这本绝版诗集。与 《龙城诗话》合为一册,新亚图书公司1977年9月初版。果然在 《龙城诗话》里有两处与宋训伦有关:一是《抄心冷和诗》,录宋训伦七律二首:
已点新霜入鬓边,
还将馀煦媚婵娟。
原知旧雨胜新雨,
肯说中年输少年。
釜内肉焦添客兴,
眼前萍遇亦奇缘。
萧森秋气侵帘幕,
尽有欢愁和酒咽。
茫茫沧海意何之,
兵马晋阳称帝时。
去国已悲人渐老,
折花总恨我来迟。
登楼羁客空成赋,
对镜弧鸾自弄姿。
别有闲情君莫笑,
强扶残醉写新诗。
诗注提到 “用大方兄摇落原韵……时萍君有旧雨来港,闻将相偕作远行之计也”,大方即卢溢芳别署。第二篇《宋心冷诗》,实即前一篇的批注,原来是宋训伦约了卢溢芳,去他刚认识的女星施燕萍家吃饭,施小姐不小心把一锅红烧肉煮焦了,宋训伦做了两首即事诗, “釜内肉焦添客兴,眼前萍遇亦奇缘”就是指红烧肉煮焦一事。他还拈出宋训伦早年的别号 “玉狸词人”,说“他对某女画家非常倾倒,尝自署 ‘修来生盦主’,有些发魇气息”。宋训伦对词人、画家周炼霞的爱慕之情流传甚广,不足为奇,倒是这两首诗颇能透露出宋词人情感世界的一面。
作者:易大经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