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看鲁迅日记,看到了鲁迅骑驴游钓鱼台。1926年3月7日鲁迅日记有:“星期。晴。下午小峰来交泉百。季巿来,同品青、小峰等九人骑驴同游钓鱼台。”鲁迅的这段日记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邓云乡在他的《鲁迅与北京风土》中有专门的一节,题目就叫“钓鱼台骑驴”。在说鲁迅的骑驴踏青之前,先说了一番老北京人骑驴游山的传统:
“骑驴的事,要由当时的骑驴游山说起。当时北京城里人把出城骑小驴当作是一桩十分有趣的娱乐。正月里出阜成门、西便门、广安门骑驴逛白云观;春三月里,在香山脚下骑驴游樱桃沟;秋天在阜成门边骑驴逛西山;在香山脚下,或在西直门外骑驴游香山、看红叶,这都是当年最吸引人的胜游。这种驴叫做‘脚驴’,城里城外都有,是那时最廉价的一种交通工具。”
鲁迅不爱游山玩水,也就没有骑驴游山的事儿。在北京生活十五年,城外他只去过两处不远的地方,一处是万牲园,另外一处就是这里说的钓鱼台。万牲园就是现在的北京动物园,过去也叫农事实验场,是北京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公园;钓鱼台就是现在的玉渊潭公园,其中的一部分是不对外开放的钓鱼台国宾馆。在鲁迅弟子川岛的《和鲁迅先生相处的日子》一书中有关于这次骑驴同游钓鱼台的纪录:
“还记得在那个时候,城内的青年学生们,到了春秋佳日,每逢星期天,常常到西直门外来骑驴玩,我就是一个最爱骑驴的人。有一年的春天,我们有八九个人跑去要鲁迅先生和我们一起骑驴去玩,鲁迅先生就和我们一起出来,骑驴到钓鱼台。一路上还和我们讲了好些骑术。我们这八九个人和鲁迅先生年龄的距离,少的也有二十。”(川岛《和鲁迅先生相处的日子》,《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1924年到1926年鲁迅正住在西城阜城门内西三条胡同。钓鱼台就在阜成门外两公里的地方。阜成门外这地方和毛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阜成门外现在有南礼士路和北礼士路。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工作后,我曾经在北礼士路住过一年,因此对这地方是很熟悉的。后来看的资料多了,才知道“礼士”是“驴市”的谐音。王彬的《阜成门外的关厢地理》说:“在清代,这一带有驴市,可以租用脚驴,便以阜外大街为界,分称南、北驴市口,1911年以后,驴市谐音为礼士,延至今天。”(《北京西城往事7》)这就对了。我住的地方叫菜市口,沿着两广路往东有骡马市大街,珠市口。这个珠市口大概也是“猪市口”的谐音。阜成门外、西直门外过去都是可以租驴的地方,川岛的回忆没有说清楚他们和鲁迅八九个人是从什么地方骑驴到的钓鱼台,不过,他说他们学生们常常在星期天到西直门外去骑驴玩,那么,这次很可能还是从西直门外骑驴出发到的钓鱼台。
有一年,帮电影导演宁敬武拍摄电影《五四》,为了编一个初步的电影脚本,看了不少关于五四运动的资料,在《五四运动回忆录》上又一次看到了骑毛驴的北京人,这些骑驴的人还是学生,不过,这次学生们的骑驴可不是轻松的游玩,而是赶赴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当年正在长辛店留法高等法文专修馆工业科学习的何长工在文章中回忆说“我们怕乘火车不能如时赶到,那时自行车是有钱人骑的,我们谁也买不起自行车,便都骑着毛驴走进北京。”(《五四运动在长辛店》,《五四运动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
十几年前我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的时候,就买了姜德明编辑的两册装帧精美的小书《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一九一九—一九四九)》。后来毕业留在北京了,这两本书就成为常常翻阅的“枕边书”。因为里面说到的那些地方很多就在身边,所以很容易体会理解作者的心绪。就在这两本《北京乎》里,有好几篇都说到了“骑驴游山”。第一篇是冯沅君的《明陵八达岭游记》。冯沅君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淦女士。这篇文章是她1921年10月13日写的,这时候的淦女士还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女学生。她们这次旅行不是踏青,而是秋游。她们去的也不是人们更常去的西山,而是北京北郊的明陵和长城。她们先是从西直门坐火车到南口,再从南口骑毛驴去十三陵。冯沅君详细描述了第一次骑驴的忐忑不安和提心吊胆:
“我向来是怕马骡一类的大动物,驴子也是我所怕的。所以当我听见她们说往明陵须要骑驴,我心就觉得胆怯,但是害怕驴子的恐怖和要逛明陵的愿望交战的结果,还是恐怖递了降表,……我的出游的冲动,鼓着我的勇气,照例跨到驴背上,果真恐怖又来了。驴子一动,我心里就捏着一把汗。没有法子,只得极谦恭地卑躬屈节的支持下去。熟能生巧,俗话说的真正不错,骑不上二里,我果然胆子大起来了。我也要抬起头来浏览四围的景色,或和同行的谈话,甚至于不拉缰绳,让它自己走。”
冯沅君在南口的骑驴可以说是有惊无险,虽然返回的时候天色已晚,经历了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惊吓,但主要是心理上的害怕。而朱自清在《潭柘寺戒坛寺》中写到的骑驴就很是艰难曲折和惊险了。潭柘寺和戒坛寺都在北京西南的门头沟区,比近郊的西山要远很多。但现在的人要去的话是很容易的。有一年,我们单位在门头沟博物馆办展览,开幕式结束,当地的人开车送我们到潭柘寺,感觉半小时不到就到了。朱自清是在门头沟下的车,然后再去潭柘寺,就只能是或走路、或坐轿、或骑驴了。朱自清开始选择了走路,走到精疲力竭(注:下文多处“筋疲力尽”均出自朱自清原文)的时候又只能骑驴:
“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 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的雇下,骑上去。”
但有驴骑也并不轻松,因为那天赶上了大风。
“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想起从前人画风云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还是在《北京乎》中,唐弢的《帝城十日》也说到了骑驴游山的事,而且他游的就是北京人常去的西山。
唐弢这次1944年从上海到北京十多天的旅行,主要目的是代表许广平到宫门口西三条21号拜访鲁迅夫人朱安女士,因为许广平等人在上海听到消息说鲁迅在北京的遗属因生活困难,有对外发售鲁迅藏书的想法。唐弢此行的目的就是安抚朱安女士,让她打消这一想法。事情一个半天就办完了,而且办得很顺利,朱安女士同意取消卖书的打算。在办理这件正事前后,唐弢的主要活动是游览北京的各处景点。唐弢这次的北京之行是从10月10日到21日,正是北京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唐弢的行程安排非常紧凑,城里城外所有的景点都走到了。在城里各景点之间的交通工具一般是洋车,从城里到郊区的颐和园、香山是用三轮车。到香山后游香山及卧佛寺就是骑驴了:
“我们就在山脚雇了两只毛驴,得得上山。山路颠簸,时俯时仰,历璎珞岩,知乐濠,双清别墅,而至香山寺,寺已改筑为香山饭店,殊无可观。过见心斋,折至半山亭,远眺颐和园,俯瞰全山,蓝天下显得格外明净。回首向山上望,鬼见愁高出岩岭,如在头顶。我们打算到碧云寺去,就向左折了回来,沿路采了许多红叶。……出碧云寺后,绕道游万花山及卧佛寺。……卧佛寺除了大卧佛外,不见有什么好处,我提议谒梁启超墓去。驴在荒山小径中拐弯,盘绕又盘绕的,终于到了目的地。墓道植短柏,构造略仿西式,石旁葬其第四子,我忽然着了魔,又哼出四句烂调来:
荒山走马吊梁公,
乱世文章眼底空,
不信才人甘寂寞,
墓园松柏有悲风。
这里得来个声明,我们骑的其实是驴子。哲民笑我骑驴的姿势不好,活像骑马,我就也只能把坐下当作马了。”
唐弢这里所说的卧佛寺和梁启超墓,现在都是北京植物园里面的景点。香山和植物园我都去过多次。现在,地铁西郊线开通后,去这两个地方就更是方便了。但不管是开车去,是坐公交车去,还是坐地铁去,停车的地方离山门都还得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顺着漫长的坡道走到山门口就挺累人,进了公园再上上下下左拐右拐的走路,每次走下来还真像朱自清说的“筋疲力尽”。如果有头毛驴骑上,尤其是在上山越岭的时候,还真是可以节省不少脚力。另外,人骑在驴上看风景,不用付出走路爬坡的辛苦,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悠然自得地环顾四周,一定有和一边“筋疲力尽”地走路一边看景不一样的感受。
山河依旧在,往事已无痕。今天的人们依然行走在和古人相同的大地上,但走路的方式和走路的姿势却是很不相同了。
作者:钱振文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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