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依据鸟类的生活习性,对鸟类有一个基本分类:候鸟与留鸟。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典出《史记·陈涉世家》,意思是平凡的人怎么知道胸怀远大理想的人物的志向。而《庄子·内篇·逍遥游》也引用此典,则通过一个故事,讲述了 “鸿鹄”与“燕雀”的彼此不屑和不解。其实,这里所涉及的几种鸟类——鸿鹄,据说是指属于近亲关系的大雁与天鹅,而燕雀,则指一种雀科鸟类或者是燕子与麻雀,将“鸿鹄”与“燕雀”相对应,其实就是把候鸟与留鸟对应起来了——尽管候鸟与留鸟,从鸟类的习性来说,不是一个完全相对的概念。作为候鸟,迁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必须依据季节和时间飞向远方,而作为留鸟,留守故园,才是它们所要坚持的必须。对于这一点,瑞典作家欧仁·朗贝尔却直接站在了 “燕雀”的立场上。他以一种欣赏的笔调这样描述了家麻雀:它厌恶孤独,对迁徙也没一点儿兴趣,甚至散步对它来说都是庸俗的乐趣。它有自己的社区、自己的街道、自己的席位,这才是它的舞台,绝不远离。
2018年5月5日,全球观鸟日,青海湖管理局的官方网站发布了一个有关青海湖鸟类的帖子,朋友转发给我,我浏览下来,发现尽数都是候鸟——其实,将候鸟指认为属于某个地方的鸟,原本就是一种错误,但在青海,这似乎是一种现象,许多摄影爱好者,有的以“打鸟”者自居,他们所拍摄的,大多也是候鸟,对当地的许多留鸟却视而不见。也许,恰是因为青海湖岸畔有一座鸟岛——原本也是属于青海旅游的 “招牌菜”,如今也宣布关闭,让这里的鸟儿获得生态文明建设的更多的呵护——是每年春夏季节许多候鸟来栖息、产卵、哺育幼鸟的地方,人们对它的关注程度过高,导致了对更多种类的留鸟的忽视。我也发现,候鸟作为各地容易得见的鸟类,有关它们的资料很多,但关于留鸟,特别是像环青海湖地区这样的偏远地带,生活在这里的留鸟就很少有人问津了,有关它们的资料少之又少。我曾在一篇文字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如果把青海湖鸟岛上的候鸟比作游客,那么,金银滩草原上的这些留鸟,就是世居当地的土著,对于它们的休养生息,我们不仅要关注 “游客”,更要关注“土著”。
环青海湖地区是藏族情歌拉伊的主要流传区域,这种情歌时常以杜鹃鸟——候鸟,百灵鸟——留鸟起兴,抒发情恋男女之间走与留、守与散、等待与重逢等情感与心绪,委婉动听,直指人心。依照这种理解,那么, “鸿鹄”与 “燕雀”也不必非得是一种彼此不屑与不解的对立关系,彼此间或许还可以心怀一种凄美的思念。
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这是时下极为流行的一句“鸡汤”。有关这句“鸡汤”的出处,还出现了不同的说法。其实,这句话说的还是去与留的关系,只是用一句“在路上”偷换了概念,把去与留都归结成了一种行走方式。而与这句话相对应的,也是时下一种流行的生活态度,那就是“宅”,由此还出现了一种新新人类,叫“宅男”“宅女”。这种生活态度,似乎是对“在路上”的行走方式的一种对抗,强调了“留”的重要性。从这两种完全相对的表述,也反映了当下人们面对自身“压力山大”、复杂浮躁的生活的一种矛盾心理。实际上,正如“鸿鹄”与 “燕雀”,“去与留”只是不同的人群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没有孰对孰错,正如我们不能因为候鸟的迁徙而去指摘留鸟的守候,反之亦然。
麻雀,这小巧的留鸟,把远方留给了那些“鸿鹄”,留给了候鸟,自己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留下来,每天和人类“厮混”在一起。厮混在人类生活的地方,这些麻雀也就沾染上了一种属于人类的烟火气——当它们不再觅食,也不用去飞翔的时候,就聚集在一棵树上或者一片草地上,高声喧闹,嘈杂不止。恰似人们在商场、车站等公共场所的一种行为,我行我素地张扬出了一种世俗的味道。
一百多年前,一位遁世修行的藏族喇嘛敏锐地从麻雀身上嗅到了这种世俗的味道,于是,他写下了一篇文字。
麻雀,藏语叫做启哇,但大多数人会把它叫作希德或青希,意思是小鸟或家雀,很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嘎兰达嘎。这位叫洛桑夏智嘉措的喇嘛曾写下一篇题为《答嘎兰达嘎问》的文字,据说是一篇韵文和散文间杂的文体,但已成佚卷,后人根据当地老人的记忆,记录下了这篇文字的诗歌部分。这是一首以藏文三十个字母起头的藏头诗,全诗以诙谐幽默的语言描写了一个在密林深处修行的僧人和一只麻雀间的对话,话题涉及入世与出家、静修与喧闹、贪婪与知足等,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
我的朋友喜欢行走,而我喜欢“宅”着。我们的状态,恰是“鸿鹄”与“燕雀”,但我们从不彼此不屑或不解,反而很欣赏对方。近日朋友去了新西兰,她知道我喜欢鸟儿,便拍了生活在那里的许多鸟儿发给我——那里的鸟儿对人类已经没有太多的防备,朋友用手机就拍到了许多美丽的鸟儿。显然,这些鸟儿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大多数我从未见过。出于好奇,我问她,见没见到麻雀,她说她留意。没过几日,她便发来了她在毛利人居住区拍到的麻雀。还告诉我,她早上醒来,听到了麻雀的鸣叫声,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她的话,也让我回忆起我在四处行走时与麻雀的一次次相遇。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地方的麻雀——不论家麻雀或树麻雀,以及其它的麻雀——都有着相同的长相和鸣叫,就我有限的游历,我是肯定这一点的。有时出差在外,清晨醒来,听到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就会有一种恍若躺在家乡老屋熟悉的床榻上的亲切感。而每每看到在被交错的高楼和纵横的电线切割成碎片的城市的天空里从容飞过的麻雀,抑或是飞落在乡村的屋檐下以及在草原帐篷的缆绳上的麻雀,也会一眼认出它熟悉的身影,它完全是在家乡看到过的模样,仿佛它从我的家乡刚刚飞来,抑或,一直在这里等我,在这座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天然牧场,让我在这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一种熟悉,消解如我一样流落他乡的人们心里的孤独和乡愁。
他乡遇故知,被说成是人生一大快事。但很多时候,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麻雀却是个例外,只要你用心,在别人的地方,你一定会看到就像是从自己家乡飞来的麻雀,听到它们熟悉的啁啾的鸣唱。
所以,他乡故知是麻雀。
作者:龙仁青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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