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莫斯科的漫漫长夜,便分外珍惜以色列正午高照的艳阳。蓝天、白云和黄土沙丘构成的饱满色泽填满了本古里安机场巨大而明亮的落地窗格。拿完行李后,便直奔雅法古城。
且说特拉维夫城市的全称是Tel Aviv-Yafo。建城仅一百余年的前者仍是以色列城市中的新贵;但雅法却已在历史的车轮下不声不响地滚动了四千多年。《旧约》中相传雅法由诺亚之子雅弗(Japheth)所建,在大卫王及所罗门王时期被辟为港口。《列王记》中记载提尔王希兰(King Hiram of Tyre)为所罗门王送去雪松并派遣能工巧匠,同他一起在和平之城耶路撒冷建造第一圣殿。雪松便是从这个港口登陆,尔后运往圣城。
兴许是在大城市呆得太久:我虽仍享受其摩登便捷的一面,但与之相似的繁华很难再激起我作为一个旅者的兴奋。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去呼吸一些微小却更触手可及的历史气息。
比如眼下的雅法古城。著名的跳蚤市场热闹地卖着古董家具、特色小首饰、克什米尔围巾和各种工艺品,用一整个上午来逛都不嫌多。尤其是二手家具,数量之多与雕镂之细腻都让人感觉走进了露天博物馆而非家具店。精致的桌椅橱柜像是来自旧世界的贵族,亲历历史,阅尽沧桑,却不诉说。
如果说跳蚤市场让人回想起的是儿时熙熙攘攘的城隍庙,那么地中海边各种色阶强度的乳白或乳黄色斑驳的低矮建筑,则带我回到了另外两段截然不同的故乡上海。老城内很多略显破旧的二层房屋显然是作库房用,让人想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十六铺码头边的仓库,但四处花开的勃勃生机显然又更神似八九十年代熙熙攘攘的金陵东路。
比这更触动心弦的,则是这景色把记忆的时钟拨回九十年代初,回到开发之前的老浦东。地中海的海风不费力地就把眼前且听风吟的旅人吹回当年的江边码头。那时下了码头后迎接旅客的,是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异次元的、巨大的荒芜的马路。爷爷奶奶牵着我小小的手走上好一会儿,才是大舅爷爷一家所在的黑灰色二层楼民房聚集区(当时叫做 “私房”)。
既为回忆,便难免有失偏颇。我无法辨别浦东码头尽头的荒芜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当记忆里的人和物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人物所在的环境就紧跟着褪化得锈迹斑斑?就建筑本身而言,雅法老城更有艺术韵味,历史也更为悠久。但那份沉淀在历史深处几乎被遗忘的宁静,却在此刻把这两个原本不相关的片段连结到了一起。我默默地欣赏着这份宁静,仿佛见证了穿越历史纵深的雅法老屋对早已消失在历史废墟中的更为年轻的浦东私房致以无声的挥别。
不仅是建筑,就连地中海也不断地把从前所见变着戏法似的带到眼前。蓝绿交错、层次分明的海水与记忆中的威尼斯和五渔村无缝重叠,只有海边建筑的雕饰花纹提示着这片土地浓浓的中东烙印。我最喜欢的一幕,则是老城HaPisgah花园高处的瞭望台 [Pisgah在希伯来语中本就有“顶峰(summit)”之意]。夕阳西下的海边,左侧是雅法港口宁静船舶之上执念着要长日留痕的残阳如血,右手边则是特拉维夫和外滩无多大差别的万丈高楼华灯初上。我的身后是一个露天剧场(amphitheater),千百年来上演了一轮又一轮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而脚下不远处,是沉睡在此千年的黑色石块,陪伴终将离去的过客一同欣赏这两处美得不真实、总也看不厌的风景。
石块有个美丽的名字:安德罗墨达。希腊神话中,安德罗墨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Cepheus)与王后卡西奥佩娅(Cassiopeia)的女儿。相传王后得罪了海神波塞冬的妻子。将女儿作为献祭锁在这地中海的岸边,是神谕唯一能使国家免于灾难的方法。我无法想象被禁锢在此的女孩在夕阳落尽后,要如何独自面对地中海深邃的黑夜。好在宙斯之子珀耳修斯(Perseus)及时赶到、解救了她。当夕阳再次降临,救下她的英雄遂也成了她终身的伴侣。
历史、神话和现实;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在这温柔的夜幕里交错了时空、消融了界限。
当时的我又怎会料到,把我之前走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景色以另一种方式鲜活地串联起来,将是以色列之行中我收获到的,最奇妙的惊喜。
作者:严奕飞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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