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7日,王元化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位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北校区图书馆的王元化学馆重新开馆了。同时为了纪念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思想所、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及校出版社共同主办一个以“后五四时代与中国思想学术”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来自上海及外地的学者,三十余人热切发言,算是以学术与思想的方式,纪念一个严正的思想者。
元化先生生前十分喜爱这段话:“沉思的心灵生活其实才是他们最为珍视的,时时会从喧嚣纷扰的世俗中回返思想宁静的家园,他们是那种为思想而生的人,而不是以思想与观念为职业的人。”他缠绵病榻之时,曾认真思考过建立学馆的事情。留下了两项遗愿,一是学馆的建立,不以纪念人物为目的,而以探讨他未完成的思想课题为宗旨;二是写上这段话。记得在他辞世前一周,卧床低语,亲口交待,要将这段话写在学馆的门口。然而诸事多磨,先生遗愿,今方达成。
一进学馆大门,在一个典雅的屏风上,以竖行楷书书法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句话。我那天介绍这一段先生临终遗愿,忽游心幽冥,似与先师心意相往还。揣摩遥想当日先生心情:回首平生, “在荆棘丛生的理论之路上艰难前行”(先生语)坎坷多事,出师未捷,遗恨满胸,唯可称为乐事、宽以相慰的,即是 “以思想为生,而不以思想为职业”。试想西方人临终前,床前常有牧师一番祷告,靠上帝的恩惠与力道,以消除恐惧,平静迎接死神的到来。人临终前的心理,如何免除一种无边黑暗与惧怖不安,是一大问题。中国明代的理学家罗汝芳曾讲一件事:某大人生平无不如意,然临终前不免数叹气。罗立志此生要寻一件不叹气的事情做,于是成为一名儒者。先师少为基督徒,中岁蹉跎,然而终于以书卷、学问与思想安顿生命,平静辞世,噫!先生终成儒者也。
上午八时三十分,王元化学馆重新开馆及铜像揭幕仪式正式开始。关于这个铜像,还应该再多说几句。铜像的作者是著名女雕塑家李秀勤教授,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原来,先生生前十分喜爱杭州西湖湖光山色,多次前往位于西子湖畔的中国美院讲学,在那里结识了一帮敬爱先生的友人。我记得先生的八十大寿,就是在杭州西湖断桥边风景如画的湖畔居上过的。那天美院的舒传曦教授很有创意,用八十个不同的大红剪纸寿字,参加的人每人一个,张之于壁,为先生寿。后来,这些美院的老师,自发捐资,要为先生塑一铜像。任务落在李秀勤教授身上。李老师是国际知名的雕塑家,然而百忙之中,放弃了许多其他重要的邀约,一心专力为之。她往返沪杭两地,不辞劳苦,多次访谈,为充分了解先生思想,做了数十盘录音录像,反复构思,揣摩体会,神与之游。完成之后,终于赢得了先生的称许。今天我们看这座雕像,与一般纪念性的人物头像完全不同,不是高昂放眼,而是低眉默想,然而先生面部最具特征的额头与眼睛,完全表现出来了!额头突出而饱满,笃实而有力,令人感受到充沛的思想在其中蕴蓄。眼镜框下的眼睛,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锐利与激情。俯首沉思,而又辐射着生命的气场,这奇妙的张力,正是 “为思想而生”——这个切近了王元化先生的心,也使这一塑像真正成为有思想的艺术。在那天的揭幕仪式上,我公布了捐资者的名字,他们是中国美术学院的舒传曦教授、许江教授、刘正教授和王赞教授,并致深深感谢。
此次重开的王元化学馆位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北校区图书馆二楼,除了永久展出先生生前的手稿、信件、日记、笔记等珍贵资料外,特意将王元化先生晚年思索探寻、未及解答的19个问题以 “王元化之问”整墙列出,同样以此方式列出的还有 “王元化精神生命年表 (1978-2008)”。1978年是先生的代表作 《文心雕龙创作论》发表并引起社会反响的年头,自此至先生逝世,关于先生的学术思想引发的各种回响,据不完全统计,有148篇 (不含单纯回忆与纪念文)。或商讨问题,或发挥大义,或补订史实。 “王元化”一名,实为一个符号、一支杠杆,表达当代人文思想之某种重要征兆。因而,王元化精神生命史,亦成为当代中国人文精神史之一脉,至今仍未止息。学馆将文章目录张于整幅大壁,以往复讨论的作品,展示学术生命的生生不息。此外,学馆内还将有关先生的生平资料,以视频的方式滚动播出,同时开辟了研讨区和讲演小会场,可供读书组、小型研讨会、讲演与定期研习,以期能够达成先生将学馆建立成一个持续用力、久久为功的人文研究公共机构的心愿。然而由于空间与收藏条件所限,未能将先生的书法作品展出,是最大的遗憾,先生晚年书法,为学人书法极具张力的典型,曾在上海美术馆、中国美术学院展出,引起很好的社会反响。
会上,学馆向大家赠送了刚刚送来的新书 《后五四时代与中国思想学术:王元化教授逝世十周年纪念文集》两大册。王先生有一系列关于五四的反思为学界瞩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思路即以西方为参照,而不是以西学为标准。这是新时代中国文化自觉的重要标志。我特地推荐了这部纪念文集中贾晋华教授一篇长文 《感物溯源》,文章写得汪洋恣意,能放能收,是我心目中相当有分量的古典中国论述。她通篇讲了一个中国文化的关键字: “感”。正如钱穆先生曾经说过: “‘感应’二字,实可谓会通两千年来文化之精义而包括无遗。”作为重要的参照,文章充分引证了西方有很多的汉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葛兰言、卫德明和李约瑟、史华慈、司马富、郝大维、安乐哲等等,引了大量的外文资料都讨论过,把 “感”称之为 “协调思维” (Coordinative thinking)或者 “关联思维”(Correlative thinking),都认为这个思维是中国的文化的非常核心的东西。在宋代,张载把这个观念概括为“感之道”。隐含了一种 “政治心理学”,相信通过心灵、情感、意志、人性的相互心理感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可以维持和谐的关系,民众可以自愿愉快地接受统治管理,参与社会秩序的建设和运行,而不是依赖于强迫性的法律和惩罚。儒学的感之道强调最大限度地以心理的、情感的力量作为人类生活和社会秩序的主要激发和驱动力。更重要的是, “感”是一种东方式的情本体,天地万物同源共生,相互感通,相互依存,相互关联,相互协调,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万物之情”,即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在宇宙中生生不息的有机过程和共存共荣的情状。这样一种关联模式,涉及宇宙自然、社会政治伦理、道德医学、心理、美学等众多的领域。……总之,后五四关于中国文化的自觉,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以做,我欣喜看到,先生生前未及完成的课题,已经有更多更好的学术研讨正在继续中。
午餐后,诸位教授自愿前往青浦为元化先生扫墓,跪拜、鞠躬,献上新书与鲜花,众人驻足良久。随后随车返回,整场纪念会顺利结束。归途中,我写 《暮春先师墓前感赋》,以纪行:
城外陵园雨外天,
春风无力起啼鹃。
何人知道清园叟,
遍觅松边更竹边。
(注,久觅先生墓而不得)
气节文章自有天,
魂归楚地一啼鹃。
先生仙去犹兀傲,
碑面不朝大道边。
残花飞向晚春天,
啼血诗心托杜鹃。
莫道哲人空留问,
新书敬奉墓阶边。
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作者:胡晓明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