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京二十年,对很多地带仍然不问西东。三里屯就是其中之一。按说这里使馆、酒吧、商厦云集,怎么也不应该太生,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去就晕。即使这样,某天站在那里,我也还得担起责任,给两位刚结识的外来人士介绍三里屯。而其中一位,是我一直喜欢的日本电影史学者四方田犬彦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让我稍稍往前回溯。
对于四方田先生,作为影迷,尤其是日本电影的影迷,我已经读过他几本著作,内心对他钦佩不已。饶是如此,获悉他为新版的 《日本电影110年》来北京做活动,我并没有积极要求做专访。和我一向对电影的态度有关。电影是我纯粹的业余爱好,人生的乐趣之一,我并不想把有关电影的一切做成工作,除了亲炙银幕上的影像,电影界的人与事,我就只愿意远远看着就好。
到MOMA影城听他的讲座,我也是悄悄去的。到时场内已经坐得满满。我做好了靠墙站听两小时的准备,但活动开始后,我又发现前面尚有空位。鬼使神差,就又坐到了第一排。视线前方是投影布,右前方是四方田先生,旁边是译者王众一先生,担当活动主持与现场翻译。四方田先生开场白,就忆起小时看电影的拥挤,正像今天这样,一下子让讲座氛围亲切了起来。他接下来讲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颇受日本民众喜欢的日活动作片、东映黑帮片。整个讲座信息量、趣味性都充盈饱满,完全可以让我满意地打道回府,但看到有听众在外面台子边排队等签书,我就也生起同样的念头。当然我也要和众一老师打打招呼。认识多年,虽然不常见面,但互加着微信,知道他一直在为中日文化交流尽心尽力。我向他感慨,四方田先生今天所讲的这些,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几乎是在补课。尤其对中国观众眼中的高仓健形象,做了一次刷新。可惜这些老电影,中国观众少能在银屏上看到,想要了解,就只能看碟。而说到碟片,我又忍不住吐槽常去的碟店不久前关张,我已经有阵子没补充新品了。他听了爽快地说,这附近就有一家,不如待会儿一起去。正好四方田先生也说过要买碟,等他签完后。
这个倡议不错,我倒有些微微的不安。留下来的话,我要请他签书,当然就从容多了。但是,接下来是四方田先生的私人时间,他做了一下午活动,接不接受我这半是记者半是朋友的朋友的家伙,贸然挤进这私人空间呢?说来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了解,除了书本,就是这次讲座。书给我的印象是:作为评论家,他视野开阔,见解精辟老到。百年日本电影史,他评点得收放自如。而讲座给我的感觉是,他说话很平易,但也有咄咄逼人之处。尤其到了提问环节,有观众问起当代日本的作者电影,他的目光迅速抬起,锐利的一瞥从薄薄的镜片中投向观众, “严格来说,电影不存在作者。但是有两个人算得上例外。一个是卓别林,一个是北野武。”后面当然有他的解释。而我却从这一句领悟到,他来中国做讲座,为什么不选大师电影而要讲这些类型片。精英的电影是电影,普罗大众喜欢的电影,也是电影。无名者心中所想,其实更多是从后面那种电影里面浮出来。但是,这到底能不能说服台下的听众呢?我不知道。因为,眼看着北京国际电影节又要开票,以我的经验,到底还是黑泽明的电影,票抢得紧呐。
当然,评论家有评论家的立场。我有作为影迷的小纠结。这些,都只能走着看。终于,他结束了最后一家媒体的采访,穿起了毛衣外套。说是离开,仍然在一楼角落的电影书店中浏览了一会,最后,目光定格于一本中文书,作者黄爱玲,一位香港影评人。看我在旁边,他用英文对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过世了。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黯下去几秒。最后,这本书被他购下,收进囊中。
我们打出租,向目标地行进。一路也商量晚餐问题。他随口说些稀奇菜品,都是他所到之地见过听过的。北京老司机听了都皱眉,可想菜品多么奇谲。众一先生则兴致勃勃地讲起陪他到西安吃biangbiang面、吃羊肉泡的事情, “他吃得可高兴了”。我刚刚开始学日语,却因此记住了作为例句背诵的萧伯纳的名言: “世上没有什么爱,比对食物的爱来得更诚实。”如果由此解读四方田先生,他的确是众一先生所说的世界主义者。只是晚餐的方向被他带得一转再转,临下车时,已经向中东口味倾斜了。
三里屯一带车不好停,司机把我们放到邻近的马路边。下车照旧要穿街过楼,而众一老师常去的碟店竟然挪了地方。他忙着在周边打听。这时就有了我们三人,在街边驻足等待的一刻。
三个人中,另一位是陪他一起来中国的太太。我的日文刚刚起步,四方田先生也不谙中文,还好她两边都会。但是这样的情况下说什么呢?既然众一老师不在旁边,而我到底又住在北京,不尽点地主之谊不太像话。所以就向他太太说起三里屯来。其实任何人打眼一看,也都能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但话匣子一打开,就还能扯几句闲篇。她于是也把四方田先生的话翻译过来。原来他已经给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做了总结:留长头发的比较多。而他年轻时也是留长发的。这倒激起我的好奇,想知道他年轻时是怎样的,推算四方田先生年轻时所处的时代氛围,他是否也属于嬉皮一代?这个意思他听懂了,但他说那时在工厂做事,一天要挤四千个鸡蛋(说是为做蛋糕用)。可能,只能内心叛逆吧。这个话题我没有往下追,因为场合不对,但他太太看出了我想进一步交流的想法,她小心地问:四方田先生也会英文的,你用英文交流,可以吗?我当然……不可以。扔了几十年的英语,每到张嘴要说,我都能闻到一把老锁上锈的味道。
好在众一老师那边这时有了结果,新店就在对面,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一行人又走在了拥挤的人流当中。换一般日本人在这里,我都会想,他可能会不适应呢。因为我所到过的日本城市,都超安静。但因为是四方田先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安之若素不像是伪装。仅短短一程,已经让我对他全方位的接纳方式有所认识,记得他还对我说过一个看法:日本什么都小,小而精致。而中国既有小的,也有大的。而大的小的,都好有意思。真是这样吗?我在心里回旋着这个提法,都忘了是否做过附和了。
各自买碟的过程很顺利,出于礼貌,我没有刻意关注他买的碟名。但从众一老师向他的介绍,我能猜想,他的目标应该是中国的老电影。
虽然此次前来,他做的是 《日本电影110年》相关活动,但因为读过他的 《日本电影与战后的神话》,我知道他的评论视野,并不囿于一个国家。他对中日韩电影都有研究,并从中勾连起很多错综复杂的历史、政治、经济与社会思潮等方面的思考。他的著述让我窥到了电影冰山下的很多层面,那种文化、意识形态以及民族心理的投射。而他在其中做分析,又不给人一味从概念出发的印象。“国际理解只有通过充满紧张的主题才能实现。”从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我已经多少能窥到四方田先生影史的一个研究方式。他会把同一部电影放给不同国家的观众来看。观察他们的反应,与他们交流,然后慢慢做出自己的诠释。
他还写过韩流的分析文章,从席卷日本的“勇大人”(即裴勇俊)《冬日恋歌》入手,对比的是金基德电影。二者呈现的韩国是如此不同,那么到底怎样的韩国影视剧,能代表韩国人自己的认知?而哪些,更符合(或者说迎合)他者的想象?
这个追问,同样暗含在他对日本电影属性的认知上。我一直觉得,包括很多日本人也这么认为,他们是最爱自我追问何谓日本、何谓日本文化的民族,但是我总觉得四方田先生的追问,走的是另一路。日本在他这里,不是提纯又提纯之后趋向的那种“粹”的构造,而像有无数历史叠加、有着丰富歧义的值得一思再思的对象。而并不想从事电影工作的我,何以那么爱读四方田先生的电影文章呢,也许是想从知日这个层面丰富我的认知。
当然,这些,都无法向他表达,我也不打算和盘托出。落座于餐厅,我只是听他和众一先生聊什么。有些渐渐也清晰起来,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中止游历。去过以色列,在韩国教过课,后面还要去土耳其。我们最终就餐的果然是家中东餐厅,他对此也不陌生。还用阿拉伯语,对着餐厅服务员打了声招呼。
“他的心中,到底住着怎样大的世界呢?”我总是暗暗猜想。当然也越来越能体会,他从那种世界性的多元中生出的平等的眼光。每每翻开《日本电影110年》,我的脑子里就像在快进一部电影史,那么多信息扑面而来,且不全是大师风景。到底什么是日本电影,从他展现出的百年风貌来看,它们是由无数个生产环节、时代思潮,以及不同类型的片子所共同造就,像是要打破外人非要在里面寻求一个纯粹的日本电影的执念。当然,相对这本书,我更能从那本 《日本电影与战后的神话》中,窥到他的批评态度,涉及某位日本大师级导演又不便明说之处,他的笔触,有时会闪出文人式的狡慧,这让我无比会心,也无端想象,这样的四方田,要是写起随笔来,会很好看。
餐桌的最后一个环节,当然是签书。众一老师也是有备而来。他从背包里一本一本往外掏,全是四方田先生送给他的著述。日版的,台版的,餐桌上一堆老高。正如我所料,还有随笔散文。可惜还没引进过来。
那一刻,我还是意识到,多掌握一门语言,何其重要。虽然我已经在学日语。但是,我不是也学了那么多年英语吗?要是英语没有丢的话,站在三里屯街边的时候,也许会有更进一步的交流。
但这究竟算不算真正的错失机会呢?不知道为什么,和众一老师、四方田先生一行告别后,我会很奇怪地不断想起中间那一小段停留。三里屯予我每至必有的隔膜感,和四方田他们初踏此地的陌生之间,是怎样一种微妙差别。我现在用母语下笔都尚觉困难,到了英文,可不就是当时徒劳的那一句 I’m sorry吗?
但四方田先生迅捷的回应现在还回旋于耳际。记得他用的是刚学的汉语:你不用说sorry,因为我也不会说普——通——话。
作者:孙小宁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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