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87版)剧照
“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大概是红学论文中引用最多的话语之一。其实这意思并非曹雪芹首创,顺治年间小说《平山冷燕》里,燕白颔就曾感叹:“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玉娇梨》中也有类似话语。曹雪芹熟悉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那段称颂女性的话被他移植至《红楼梦》中,成了贾宝玉的名言。
若将这句话与《红楼梦》中描写比对,可发现不合拍处实在太多。“禀性愚犟”、“婪取财货为自得”的邢夫人与“山川日月之精秀”何干?抄检大观园时凶神恶煞的王善保家的,以及与她同类的谀上欺下的管家媳妇们,还有那一大批颟顸贪小利的婆子们,她们与“精秀”同样挂不上钩。即使年轻的女性,夏金桂“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却是“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与“精秀”似乎也无关系。宝玉可能感到自己的理论与现实相违,便又做了番修正,它见于第五十九回中怡红院丫鬟春燕之口: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新理论将女性变化分为三个阶段,未出嫁前才是“无价之宝珠”,“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也被限定于此时。宝玉还曾进一步解释:“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甚至认为“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鱼眼睛论”仍有以偏代全之嫌,但能从变化发展角度作审视却是一个进步,而且它为阅读《红楼梦》提供了一条思路:那些女性在作品中都处于相对稳定状态,而根据宝玉的新理论并结合书中描写,可以对现属“鱼眼睛”者,推知其当年“宝珠”状态时的模样,反之,对现为“宝珠”者,也可预知她日后将成为怎样的“鱼眼睛”。
已攀升至女奴所能到达的最高点的赵姨娘是一典型。她为历来读者所不齿,清代人的厌恶尤甚,脂砚斋斥其为“愚恶”,姜祺所下判词是“托质蠢愚禀性偏,含沙兴浪费周旋”;姚燮称她是“天下之最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涂瀛更斥为“不徒臭虫、疮痴也,直狗粪而已矣”。后来的红学论文评析赵姨娘时或兼论封建的正庶问题,或涉及贾府财产权力争斗,或探讨作者设计这人物形象的意图,而贬斥、厌恶倾向与前人一脉相承。可是谁也没触及这样一个问题:如此不堪的赵姨娘何以能成为贾政的“跟前人”?
按照“鱼眼睛论”,赵姨娘先前也应是“宝珠”。其兄赵国基死时抚恤金低一档,透露了她是“家生子”,即奴隶所生子女的身份,而她能成为贾政的“跟前人”,则是通过长期的重重考察。兴儿曾向尤二姐等人介绍:“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早在王夫人嫁至贾府之前,赵、周两位姨娘就已是贾政的“跟前人”。姨娘来自丫鬟,但只有极个别的丫鬟才能上位,入选者须如邢夫人所说,“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如果当年赵姨娘像后来那般“倒三不着两”的,她早在初选阶段就被淘汰了。
贾府的初选工作开始得很早,袭人与晴雯不到十岁就被放在宝玉房中,她们对将来可能的角色也心中有数:“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晴雯也自知是贾母“挑中的人”,贾母对她的评价还高于袭人:“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也是晴雯、袭人同列于“又副册”,晴雯又先于袭人的原因。不过,从候选人到身份最后确认,还得经历主子们的长期考察。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大观园后,曾向贾母作专题报告,她先恭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她也是“先只取中了他”。可是这些年“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而袭人优秀得多。王夫人顾及贾母面子,未提及已将晴雯撵出大观园,但她撤销晴雯候选人资格的汇报得到了贾母认可。此时袭人的地位得到进一步肯定,王夫人还以“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的方式昭告全府,但这些都是王夫人私下给的,其身份仍未最后确认,还得继续接受考察。
由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者有的是,名列候选人后还得时时留神,而候选人间也会发生倾轧。袭人将自己与宝玉称作“我们”,就立即遭到晴雯的辛辣讽刺:“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反过来,袭人则向王夫人密告晴雯。通向“跟前人”之途实在是太不平坦,见多识广的鸳鸯曾告诫袭人与平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还需要提及的是,贾政也在考察物色:“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书中未透露贾政的人选,他听说对宝玉已有安排时,首先关心的是“谁给的”。贾政与贾母、王夫人之间显然缺乏沟通,这种状况对于一个丫鬟最后成为“跟前人”更增加不少难度。
按王夫人的儿子贾珠死时已二十岁推算,赵姨娘通过层层筛滤终于上位是三十年前的故事,《红楼梦》未作描写是情理中事,而晴雯与袭人的遭遇,则可供推想时作参考,因为贾府的“祖宗旧例”几十年来未曾变过。不过,对于赵姨娘当时状况,第七十三回邢夫人训斥迎春时曾有透露:
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邢夫人推理的思路很清晰:探春精明能干是秉承母风,自属正常,而母亲比赵姨娘“强十倍”的迎春却远不及探春,这“可不是异事”? 文字辈媳妇中邢夫人最先进入荣府,她亲眼目睹了王夫人来贾府前赵姨娘的机敏与精明。这是女奴中颇为拔尖的人物,故而才会被自称比王熙凤还强得多的贾母看中。
贾母为宝玉选中的袭人是“性情和顺,举止沉重”,晴雯则“千伶百俐,嘴尖性大”,这是柔刚相映的组合;周姨娘在书中从不发声,不卷入矛盾,当是温顺之人,她与机敏精明的赵姨娘也是柔刚相映的组合,而那时贾政“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并非迂腐冬烘,专横顽固,三人的搭配形成一种平衡。可是,当上姨娘并非可终身无虑。贾琏原也有两个“跟前人”,王熙凤与他成婚后,“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李纨也嫌弃贾珠的“跟前人”,“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待王夫人嫁入贾府,赵姨娘就须得为保住地位而费心。她对王熙凤与王夫人的排挤只能“吞声承受”,自己说是“熬油似的熬”。儿子贾环是其地位的重要保障,却被王夫人骂作“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赵姨娘又有女儿探春,她倒是得到王夫人的赏识,但前提是只认王夫人为母亲,与她有密切血缘关系的赵姨娘一系被认为“与我什么相干”,她绝不干“拉扯奴才”的事。
随着岁月推移,环境的压力使赵姨娘常显出病态式精明。王熙凤克扣她的月钱,她反过来唆使彩云从王夫人房中偷出玫瑰露,而麝月急于收回联珠瓶,原因就是“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王夫人房中的丫鬟婆子大多已被她笼络,湘云曾叮嘱宝琴:“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赵姨娘不忽略人情礼数,明知黛玉“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她却会到潇湘馆问候,讨个“顺路的人情”;她“素日又喜与管事的女人们板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实际上已形成一股可兴风作浪的势力。为了“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赵姨娘的阴招两次几置宝玉于死地:她买通马道婆暗算宝玉,若无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救治,就不仅作案成功,而且贾府中人并不知情。至于刺激贾政发狠毒打宝玉,想把他“一发勒死”,贾环诬告是起因,而关键是赵姨娘将事实篡改为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致使其投井而死。害了人却不让人捉住把柄,正是变态精明的显示,她确是一个很恶劣的“鱼眼睛”。
从“宝珠”演进到“鱼眼睛”的何止赵姨娘,府中那些管家媳妇都属此类,服役的婆子们更是人数众多。她们当年是各房里的丫鬟,生活用度均由“官中”保障,等级高的甚至“吃穿和主子一样”,被称为“副小姐”。没有经济压力的感受,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故而被宝玉喻为“宝珠”。可是到了年龄,她们就得由主子指配给小厮为妻。对主子来说是奴隶再生产,“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而丫鬟们嫁人后失去“官中”的保障,生活重负立即压将下来。春燕转述“鱼眼睛论”时,埋怨她的母亲辈“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其实正是生活重压,使得她们不得不变。以此思路再看书中的那些丫鬟,如宝玉最钟爱的晴雯,联系到她撕扇子取乐、用簪子乱戳坠儿等举动,如果她未夭折而当上了姨娘,真不知在环境的重压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曹雪芹没有描写一个女奴前后几十年的变化,但通过宝玉的“鱼眼睛论”与细心刻画的女奴众生相,却完全可使读者作有根据的联想:那些姨娘、管家娘子以及婆子们的今天,便是府中丫鬟们的明天,反过来,丫鬟们的今天也是她们的昨天。贾府是赫赫扬扬已近百载的贵族大家庭,在这一个世纪里,已不知有多少女奴沿着这条残酷、凄惨的道路走了过去,而野蛮的封建奴婢制度只要继续存在,这一幕幕悲剧还必将不断地上演。
作者:陈大康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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