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条主干道中间,有十条平行的巷。每一条巷,都把主干道“大街”和“西平路”连在一起。这是潮州著名的十大巷,从小我就听过用这十个巷名组成的顺口溜“油灶义兴甲,家石古郑庵”。
那天晚上本想经由郑厝巷,从大街走到西平路去。走到郑厝巷尽头,却发现一座曲折的院落。金银花藤从老旧的墙头蔓延出来,昏黄的路灯殷勤地挂在上方,仿佛那株花藤是它邀请出来的。
很显然这并不是典型的潮州古民居。典型的潮州古民居有着端庄的讲究,四点金啦,下山虎啦,檐上如何地板如何。但眼前这院落建筑方式既不完整也不标准,明显有着对经济、地形以及历史变迁的妥协。我偏爱这妥协:断墙有高有低,低处可以窥见里面的石榴树和桑树,高处则让人有美女蛇之联想。破落处很重要,拐角处也很重要,各种拐角形成的小空间,也许就是一个家庭重要的储藏间,甚至干脆就是一个仅仅三平方米的客厅。
在这个优美的场景里暂时忘记了目的地,直到另一个路人过来,指点我,从旁边的一条路可以拐到古厝巷,然后再由古厝巷通到西平路。我从善而流。
对,这就是潮州的诗意片刻。
这一年常回这座小城。走在路上,只要有足够的期待,它就会随时地,在巷道曲折处透露日常生活的诗意,给我惊喜,让我的悠悠怀旧之情和翩翩天外之想都有措手之处。但,这样的怀旧之情和天外之想,其实是因为,我和它之间仍保有距离。
要写这篇“双城记”,我在想,要不要召唤出那些惊喜的瞬间、诗意的情感,来组成这一个旧照片里的古城潮州? 或者从人类学的角度,客观地写出两个深有特色的城市文化,以作参照?
这样想着的时候,正在潮州呆着,度过一个典型的春节。对这城市,处于审美的最饱和点和惊喜的最稀释点,当我想谈及一点对家乡的情感时,竟然一提笔就是巨大的厌倦。
这是一种被端详过度的情感衍生的厌倦。神州大地上的小城生活,尤其是小城人际生活,实际上是大同小异的。归根到底,一个人有着什么样的老家,就意味着TA有什么样的童年和原生家庭。一个人回到什么样的老家,其实就是回到什么样的缺陷里去。
老家隐喻我的缺陷。我拥有一个糊涂、笨拙并且错漏百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想,这样的经验也并非由我独有。
在潮州城外的北堤,常年聚集着不少小城失意者、失败者和无所事事者。我可以不负责任地说,在我们那所中学,如果没有去北堤散散心的,基本就等于没在潮州读过一个完整的中学。我们在那里遇到过小偷、骚扰者、暴露狂,但没办法,我们仍然很喜欢到那个地方去。为什么呢? 那个地方的气质,又野性又偏僻,适合全世界的叛逆者和失败者。
那里长着大片浪漫的植物,如今我终于知道了它们的学名,一种是白茅根的花,另一种是白花鬼针草。我们(所谓我们,就是几个同学) 总在那里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我们每个人都说,只要我们离开潮州,就什么都好了。
有一天我终于真的离开潮州了,心里狂喜地意识到,我可以非常干脆又非常自然地,把那个旧的我抛弃掉,丝毫不带留恋。没有人知道曾有那样一个旧我,也没有人会批判我的无情。这是人生里一场最合情合理的背叛,最愉快的转身。故乡已经完成了它的功能,那就是,把我送走。
太庆幸了。由地点作为坐标,轻松地摆脱了那么愚蠢的自己。如果说故乡是一个子宫,那么后来我到达的城市广州,将是我自己的身体,——然而,我也没有做到如此。
我发现,对我而言,广州依然隐喻着缺陷和残疾。而且创造了新的残疾。
相比于潮州,广州于我简直太自由了。首先当然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父亲,没有三姑六婆。其次又因为,这座城市本身也有着散淡的气质,有人说,广州是一座可以穿着拖鞋逛街的城市,是一座可以草根和土豪兼容并蓄的城市,鄙视链非常淡漠,换句话说就是有一种“你的日子你爱咋过就咋过”的疏离态度。这一点与潮州实在大为不同。
在潮州,父母训斥孩子,最严厉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事,在社会上会被“划裂脊梁”。意思是,会被别人在背后议论,指指划划,以至于把脊梁都“划裂”了。
以前他们一说这句话我就震怒,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竟要被大众的看法限制,这就是侮辱! 我当然更加要逆流而上,本来可以妥协的事,听到这样的话,反而不能让步了。
悲哀的却是,即使在广州,我仍然不自觉地延续着之前的一切,惯性的力量巨大,包括关于失败的惯性力量。甚至于,我也会怀念“被人划裂脊梁”那句话的语境。
听家里老辈亲戚说,几十年前,父亲入党的时候,爷爷非常高兴,春节祭祖的时候要告诉祖先。姑姑对爷爷说,党员是无神论者噢。爷爷说,无神论者也要告知祖先!在吾乡潮州,你终生的努力,很可能就是为了“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那一时刻。
父母也一样,一年里最重视春节回家的那几天。因为在这几天,在漫长的拜年和被拜年、聚会和被聚会、吃和被吃,他们能感到,处于熟悉的评判标准里,充分地感受到坐标感,并依赖它。
而我,明明摆脱故我的我,为什么也会被这种坐标感植入呢?甚至于感到某种饥渴?
心理类的书籍里常会看到这种类型的故事。比如说,某个女性婚后受丈夫家暴,经过心理医生的催眠和治疗,原因是她小时候,爸爸家暴妈妈,她从小想逃离家庭,事实上却嫁给一个类似父亲的丈夫来家暴自己,因为这样又回到了熟悉的童年环境。不知我以前,对老家的某些心情,是不是类似这种情况。
我可能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彻底地在广州这座城市里,摆脱了另一座城市(潮州老家) 的控制。或者说,摆脱了另一个旧的我,创立一个新的我,这个时候,尽管开始频回老家,却是比前面十几年更为彻底的旁观了。
我慢慢地意识到那就是我生活里真正有意义的事:创造新的自己,甚至不止一个自己,而是多个自己。在一个或多个地方,陌生的或者熟悉的城市。
我想有各种新的活法。诗人佩索阿这样说:“我们的存在是一块辽阔的殖民地,有不同种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我想在遥远的国土过不一样的生活,我想成为别人,在陌生的旗帜下死去……我想拥有所有能让我变得荒谬的东西,恰好因为它们会让我的本质变得荒谬,事情总是它们存在的样子,而非它们应该存在的样子,应该的存在,不是为了更好或更坏,只是为了不同。”
换一座城市,从一个世代相熟的潮州,到一个自由的广州,究其根本的意义就是换一个活法,想拥有让我变得荒谬并且变得更真实的东西。但显然,那还不够,我还想有更多的活法。我想成功地创立出这多个的自己,在迥异于以前的城市里。即使只拥有一种创造的想象,那也是辛苦得来的自由。
文:陈思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