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想着的题目是“只研朱墨作春山”。
上了年纪之后,我十分地喜爱松尾芭蕉的俳句,不少诗歌是想方设法地婉转和繁复,希望人家看不穿自己的心思,而松尾芭蕉朴素简单干净平和的表达,让我体验了声情并茂和老泪纵横。我也试着学习这样的创作,有一年给忆明珠老先生拜年,写了“茶缸插梅花,想你又一年”。我是一个泛泛而谈的作家,我以为这句诗歌,是我一生最好的作品了。
而花鸟画家朱墨春先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松尾芭蕉。
我收藏了一幅墨春的梅花小品。
一般意义上说,文人和梅花,有一种特别的默契,为什么呢?因为梅花的个性和文人的特点,梅花的个性是凌寒独自开,东风第一枝,样子那么灵巧,气息那么清爽。文人的特点呢,文人遇上什么事,喜欢婉转地表达,欣赏他们的群众说,你看看这些文人,说话含蓄生动,多有水平啊,不欣赏他们的群众说,你看看这些文人,说话转弯抹角的,真不爽气。实在大家真是错怪文人了,文人吃饭的家伙是文学,文学的特点就是形象思维,这好比是你要医生离开了体温表和血压计看门诊,他们不是无从下手了吗?
文人听到表扬,心情明亮的时候,要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他们觉得自 己这样的高洁,不就是广大群众心目中的梅花吗? 文人听到批评的时候,心情有点失落,想想有什么呀,你们去喜欢春暖花开好了,我就是在冰天雪地呆着的。
从前的文人不如意的时候更多,他们很自然地想到自己是梅花呀,他们这么一想,心境就平和了,日子就接着过下去了。文人梅花一家人。
这是我在墨春的这一幅作品中读到的心思和表达。我还以为墨春的花鸟作品,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吧。
我上班的地方是叶圣陶故居,这一幢宅子有一庭小园,小园里种了好多花木,玉兰、海棠、紫藤、芭蕉、石榴、梅、竹等等。平日里出门游山玩水,很随意就能见到玉兰海棠什么的花木,但这些玉兰海棠和我呆在一个门堂子里,我觉得她们就是我的同事了。所以哪怕是同一个品种的玉兰海棠,在别的地方看到,就是陌生人,种在自己园子里的,就是熟人。
玉兰是先开花,没有几天日子,待花落净了,再绽出来一点绿意,接着叶子越来越大。玉兰花开放的时候,梅花还开着。
芭蕉因为生长繁殖迅速,所以每一年都要修剪干净的,但到了夏天,芭蕉依旧是枝繁叶茂的样子了,芭蕉伸展开来的时候,是那么的大胆和随意。还有石榴,开花的时候,完全是一幅宋人的小品画。我一直想,我要是会写生就好了,就能把见到这些花木时的心思和激动记录下来,我要是把这些写生挂在自 己的书房里,那是对美好的最经典的收藏,是对一年四季的温故知新。
为什么我读了墨春的花鸟画,有一份特别的亲切呢?我以为他将面对花鸟时的心思和激动准确地传递出来了。
我记过一段有关花鸟画的文字,我说,花鸟是没有年纪的,画家就是要画出来岁月落在花鸟上的痕迹,画出来画家自己的私心杂念。有一些花鸟画的功夫,估计是从前人的优秀创作中提炼出来的,说起来也是惟妙惟肖,但精神面貌上,似乎缺少了一点东西,这好比是和演员的剧照交朋友,那是很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墨春创作花鸟画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 自己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中来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的心情是安详和快乐的,才华也得到了尽情的发挥。
墨春在苏州附近的古镇上居住,我们难得碰头,见到他的时候,就是在画室里,散散淡淡地喝茶,东拉西扯地聊天,“前世出家今在家”。
我的单位青石弄靠在繁华的十全街,十全街上是朝出晚归东奔西走的滚滚红尘,从十全街跨过一座小桥,折进巷子里,就是青石弄的院子,春天来的时候,紫藤像顽皮的孩子喧嚣地盛开,这样的热闹,反而使院子无比平和安静。
我十分喜欢从十全街折入青石弄院子的感觉,也不是一下子大彻大悟,是让人若有所思吧。有时候在红尘中呆累了,就想到出家修行,然后暮鼓晨钟久了,就想回到夫唱妇随的平常生活中去。人生差不多就是不断的来来回回,而墨春花鸟画中,明确是有这样的禅意的。
我在记这些文字的时候,天降大雪。生在苏州,这是难得的风景。松尾芭蕉有一位隐闲的朋友,雪夜来访,生炉烹茶,先生还写了一首题为《雪球》的诗歌“生起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一个大雪球。”
文: 陶文瑜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 图片来自朱墨春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