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的记忆,如今似只有《兰亭序》了,其实在那一年冬天,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晋中军将军殷浩不听王羲之劝阻,率部七万,北伐前秦,结果大败而归,殷浩遂废为庶人,整日在空中书写“咄咄怪事”四字。殷浩想不通的怪事,也许是自己何以竟成了一枚棋子,在皇室与门阀的死局中。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殷中军若有闲暇,何不重温一下过去的读书笔记,整理风中散乱的书签呢?
殷浩有很多书签,竹的,木的,象牙的,把它们依次插在一种叫做“小品”的佛经上。“小品”一词,后世演变为文学、曲艺的形式,最初则是指七卷本的《小品般若波罗蜜经》,与之相对,则是“大品”二十四卷本《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殷浩爱读小品,一本小品读下来,总共插了二百多枚书签。书签所在,据说都是意义“精微”与“幽滞”之处(《世说新语·文学》)。可惜殷浩读过的这部小品已不知下落,书签自是风飘云散。
殷浩的书签不算多,史上第一位以书签多而著名的,当属唐代翰林学士李泌,做过宰相,世称“李邺侯”。韩愈诗中说:“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这里的牙签,是悬在卷轴端的小签。据《旧唐书》记载,开元年间,朝廷分四部藏书,经部用钿白牙轴、黄带、红牙签,史部用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部用……,琳琅满目、朱碧迷眼。现今书画作品装裱,也于近轴处贴有纸签;一些精装本图书,书脊处附有一根丝带,以为书签之用。“牙签三万”由韩愈道出,遂成为饱读诗书的典故,纪晓岚校勘四库全书时用过一方砚,题砚诗道:“检校牙签十万馀,濡毫滴渴玉蟾蜍。”陈寅恪给王国维所作挽联,也化用了此典:“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书签何以新?韩愈的解释是,李泌“为人强记览,过眼不再读”,这里或有美言。真正博闻强记者,的确不需要书签。李清照饭后茶余,每每与丈夫玩一种记忆游戏,说出典故在哪一部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李清照熟知典故极多,四百多字的 《打马赋》,使用语典与事典将近六十个。然而现今想来,李清照只需记典出何书即可,何必无聊到还要记页数甚而行数呢? 她又不写学术论文! 或许这就是智力游戏的特点吧,超功利而又不免无聊,类似小孩们背圆周率,至于记行数颇似现代人的“图像记忆法”。写论文时,每每引用未经今人整理的古代典籍,我常有额手称庆之感,因为此时只要注卷数即可,不必抄写页码。“页码图腾”是西方现代学术对中国传统学问压抑的结果,以页码、阿拉伯数字、引用率、因子等量化指标为崇尚的异化学术体制,也正在逐渐扼杀一部分具有传统情结的学人。
与李泌的书签不同,殷浩是在阅读过程中随时夹、贴书签,类似现今的便利贴,多寡由己。苏东坡陷“乌台诗案”,也是拜沈括的“随手签”所赐。沈括到两浙察访苏轼近作诗,一一“签贴以为讪怼”,后来李定等人据此以置狱。
我虽不曾用过牙签,但木签、纸签、树叶签则用过不少。我还记得在上海文庙买过一本《呼啸山庄》,书中全是摊平的透明糖纸。书签所给予的诗意,大约从本科写毕业论文时,就逐渐消散了。那时单一本书,就需很多书签,每隔几页就有材料要抄录,于是自己剪出一片片纸条,夹在书页中,一端冒出书脊。后来觉得纸条易落,遂直接在书上划线、圈点、批注、折角。此后读研攻博以至工作,终于买书买到没有地方存放,究其因,即在于图书馆的书不允许我这样“蹂躏”。
对于圈点批注,我很坦荡荡,古今大学问家多是如此;而对于折角,则不免“英雄气短”。因自幼儿园起,老师就教诲看书不准折角。赵孟頫还写过一段书跋:“聚书藏书,良匪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况且我还有位挚友,买书从来都是两套一起,一套放书橱珍藏,“新若手未触”;另一套自己拿来读,当然也是爱惜倍常。与之相比,我不免“自惭形秽”。直到某年在一次书画拍卖会上,欣遇一副对联,乃道光二十五年张廷济七十八岁时所书:
书待再看须折角,树求易长要回头。
上联旁书小字:“此二语亦得治身处世之法。眉寿老人又笔。”下联小字落款:“书昔年所得之句,与孙儿福熙。”此联立即让我释怀,我的折角不仅宣告无罪,且仿佛蕴含人生哲理呢。读书与做人,皆要处处回头啊。与此联相近,明代东林书院高攀龙,也有一语甚妙,载于周亮工 《尺牍新钞》:“顺境中趁着兴头,难得回头;逆境中没了世味,方寻真味。”
折角的自如,逐渐又化为新的束缚。由于兴趣较广,又懒于抄写,于是上一本书的折角尚未复原,下一本书已经在阅读了。日月迁逝,积重难返,折角的债逋欠甚多。中间又搬过两次家,搬过一次办公室,到而今,书架上究竟有多少书中有多少折角等待恢复,业已茫然。后来又多次遇到这样的情形:认认真真取出一本书,翻到折角处,准备摘抄,忽觉这些文字无甚意思,而曾经酝酿的论题又似无写作的必要,是更加懒了,还是更加成熟了?且把折角一一抹平吧,虽然那些折痕已落为书之伤痕。
既博闻强记,又抄书勤快,书签即了无用武之地。钱锺书先生不喜藏书,随读随抄。他摘抄的笔记,据说以1.5万页中文摘记了三千多种书,以3.5万页外文摘记了四千多种书,合起来应有5万页。然而,生前经自己整理的笔记,仅三千多页而已(以三联版《管锥编》《谈艺录》为准),十分之一还不到。剩下的那十分之九,何尝不是钱先生逋欠的“折角”呢?
近年手机功能强大,遂常以拍照代替文字抄录。某次换手机,捣腾存储,近一年的照片数据竟全部遗失。也罢,顶多下次换手机小心一点呗,谁又能替明天保证,除了太阳照常升起。自女儿出生,我的阅读时间益为零碎,于是喜欢起两枚清人的闲章,一枚徐三庚巴林石朱文印:“事冗书须零碎读”,另一枚黄牧甫小印“小衡补读”。零碎与完整,原不看钟表上的指针,仍系乎内心。董其昌说南京有一位顾宝幢居士,精修净土,每言:“尘劳中随处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此语亦甚有味,书还是随处而零碎地照读吧,圈点照画,书角照折,手机照拍,至于其他,原可以“不必留情”。
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殷中军的二百多枚书签,知在何处?
文:韩立平
编辑制作: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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