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麻烦了。若不是公社秘书刘盛檄说话,我上胜利高中差不多就黄了。迟半年,学习少不了自我加压,多在教室里埋头,那时我有点闷头闷脑的。学校才办,四周是麦地,鼓出的根须抓着泥土,垄沟里湿润清新。我在那里读书、背单词,晨风起伏着麦禾,就像青色的火焰在冶炼青春梦想。
一次晚归寝室,隔壁顾松山老师听到门响,问:谁? 我不敢回答。他越发追问,我更不敢回答了。他跑过来了。我缩在一张床上 (早关灯了)。但他房里的灯火,从没封顶的地方染着,这边就朦朦胧胧的。他是我的语文老师,一看就明白。出乎意外,他没批评我不守制度。只说,早点睡吧! 顾老师有些胡子拉碴的,粉笔灰落到灰大褂子上,也没及时发现或掸去。案板上的酱色小碗,盛着鱼或肉,一排排的,张师傅说只有顾老师顺序拿,眼睛不睃来睃去。顾老师是安庆人。周六安庆的老师骑着崭新发亮的凤凰、永久小跑车 (市面紧俏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往安庆去,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车兜里是升金湖的鲜货。周四、周五,湖边的学生会把订购的鱼带来。背上发黑,半尺多长的大鲫鱼,吐着泡,蹦出盆了,像肥厚的巴掌拍打地面。顾老师是个例外。多见他拎着簿本、扛着卷纸或教材回学校。他应该是搭循环班车回来的。
麦地里的生生息息,沉潜、丰富、热烈。有一回,在教室横头纳凉。有响动,一长溜带弯的暗色,像一条活着的阴沟,往身边来了。我叫起来,我们都叫起来,蛇,蛇! 那畜生转而往大路上跑,李老师拿着长凳,追过去,我跟在后面助威。蛇掉到下面的操场,扑卷着,想上来。速度在空中停住,又摔下来。一团发飙的风暴,一回比一回低沉、猛烈。它的头部离坡顶总差那么一截,简直是条“愣头青”。我看到了一条蛇在陡坡上的几种挂法。它忽地向操场的另一边游去。那里有成片的麦地,没有追赶了,我们站在路上望着。朦胧的夜色里,一条大家伙,就像一条黑色的波浪,游向麦海。
李师傅和张师傅打起来了。我碰上了,拉架,有点偏。那一回小李吃了点暗亏。老张对我好,大铝盆里的一块瘦肉,我盯了好久,轮到我了,果然那块瘦肉落到我碗里。张师傅飞舞的手一抖,我准能得到些实惠。小李晓得我们是一伙的。他的眼睛本来有一只不好,后来看起我来,更加邪乎。
那时劳动课不少。操场往前挖,横断面里露着窟窿。有薄刀般空悬的土块,有塌陷的暗影朝深处躲闪,石灰简直是某个白天掉进去,有些粉碎地往外爬了。一板车颠过去,洞里纷纷扬扬起来。泥土真的是活的,在掺乎各种组织形态。解体的棺木,单独着、搭配着,不黑也不白的骨头半遮半掩,生与死的咬啮,还在继续。一股味儿飘出来,不臭,闷闷的,是比臭深刻的气息。是啊,生命落到腐臭的地步,还得往下走。有的地方连着几个大窟窿,袒露得惊心动魄,让半大的小子们,不看忍不住,看了又害怕。挖土运土,这边的轰轰烈烈和那边的死寂,在同一片阳光下,开展着、对望着。新生的学校在一点点地往前推。
一次拉练,只要初三至高二的男生。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每人发两盒饼干。大家兴奋地捏着盒子翻来覆去地看,那里香气强烈。有人撕开盒子,吃起来。校长强调,现在不能吃,要在最需要吃的时候吃。
日头偏西,我们扛着红旗唱着歌整队出发了。过了小路嘴,到了河东,夜色在山壁浓重起来,队伍弄不好就断了。不断地前呼后叫。见到一大堆木头了,此行的一个目的:把它们驮回去。长的两人抬,短的一人扛。对班主任的要求:招呼好同学,不掉队不出事。我前前后后跑着,注意和前队联系。看到弱小的吃力的,就去换下肩。忽地,前队乱了。有铁叉在响,手电、灯火晃来晃去。当地人在拦截。想上前,路窄,过不去。边上的山像快要倒下来。前面是高二学生还有学校的头,这支队伍的精锐。不知怎么交涉的,纷乱的光亮和铁器的响声没有了。那个叫东山的地方,一晃过去了。我们陷入长夜,在黑暗里摸索明天。霜气重了,头发眉毛,摸一下都是冰凉冰凉的水。细细的山路把我们拴住了。下半夜了,瞌睡一阵阵地来了。脑袋在碰木头,眼前金星四溅。跌跌撞撞,边走边睡。真是奇怪,头上的瞌睡,居然和耳朵、头发一般,跟走路没关系。黑夜扶持的灯火,熄灭了又燃起,倒伏了再醒过来。所有的面孔年轻又端正,一个个快被木头压扁了。见到一个草堆,我不顾一切地钻进去。醒来一看,晨曦在山后发红,整个世界都霜白了。
我记住一个地名:白笏。草堆和村道里都是我们的人。歪歪倒倒、半睡半醒、嘻嘻哈哈,长长短短的木头横在大道,也指向天空。被瞌睡、饥饿、疲惫弄得松松垮垮的队伍,还是拢起了。一直搞到翌日下午三四点,我们还算完整地回来了。总的来说,活动是通顺的,拉练学军是响亮的,可木头得有审批手续才能运回,也批不到足够的份额。严密的逻辑有了漏洞,亮度似乎跑掉一些。然而,麦地里的书声多起来,飘旋得就像布谷鸟的飞———年轮和远方都是迫切的。一次夜行军一次体力活,渐行渐远了,又在记忆里活了。
文:阮文生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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