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来杭州,是来喝茶的,很多人去安溪,是去喝茶的,而我从杭州到安溪,不喝茶,还能干什么呢?不过是换一种茶喝喝。
此前,我从未写过关于喝茶的文字,那些关于喝茶的文字,不是哲理,就是人生,都太有文化了,让我感到害怕。喝茶如果分级,我大概就是草根那一级吧,我不懂茶,我不敢说饮,我只敢说喝,每天都喝。每天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喝茶,不喝上两大杯,我就醒不过来,每天睡前,我也要喝几口,不然,就睡不着觉。这习惯已经有三十余年了,每天,我醒来似乎就是为了喝茶,然后喝,继续喝,然后又在茶水里睡去。据说,人体成分百分之七十是水,那么我身上那百分之七十应该是茶水,如果茶水就是文化,那我大抵也可以算个文化人了。
我通常喝的是绿茶,好像浙江人大多都喝绿茶,可能“西湖龙井”就是绿茶的缘故吧,就像安溪人都喝“铁观音”,或者倒过来说,因为浙江人好绿茶,所以“西湖龙井”才是绿茶。绿茶,曾经是茶的正宗吧,我以前看过几本茶史,茶与诗之类的闲书,好像历史上也是以绿茶为尊。绿茶清淡悠远,有虚无感,所谓“茶禅一味”,指的应该是绿茶吧。禅,体验的似乎也是人的虚无感,具体到味觉,追求的大概是无味吧,至于茶的香,茶的甘,茶的醇,这些触动味觉的东西,都会勾起人的欲望的,在通往“禅”的路上是应该排斥的。
近些年,绿茶的地位好像没那么高了,据说绿茶性寒,伤胃,很多人不宜,还有很多人只宜在阳气足的午前喝绿茶,午后至晚上则宜喝普洱和红茶,养胃。就是说,大家喝茶,目的
是养胃,而不是养禅,禅远没有胃重要。现在,市场也是朝着养胃的方向走的,所以普洱动辄几万几十万一斤,大红袍几万几十万一斤,铁观音也几万几十万一斤,而绿茶在市场上反而平常了,名贵如西湖龙井,也不过三五千一斤。前几年,龙井好像不甘寂寞,也想跟普洱比比价格,龙井村里那十八棵乾隆皇帝敕封过的御茶,十九万元一斤。这消息我在媒体上见过,也不知有没有人买,反正是没有下文了。此后,西湖龙井再也没有用价格表达过自身的尊贵,还是三五千元一斤,差一点的几百元不等。
幸好绿茶沦为平民,我还可以继续喝,我一天从早到晚,换三五遍茶叶,几十年了,日日如此,从没伤过胃,不知道是我的胃贱,伤不了,还是绿茶其实并不伤胃,总之,我喝茶,跟胃没太大关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需要茶,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两个月前,我的同学北北说,空不,空就来安溪喝茶。于是我就来安溪了。安溪是铁观音的原产地,我也是知道的,之前我并没有对铁观音的名称产生疑问,但从去安溪的路上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跟铁观音较劲,不解这茶叶怎么会叫“铁观音”。茶与佛
教相关,叫观音什么的还可以理解,但叫铁观音也太唐突了,我查了查资料,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此茶甚好,进贡给乾隆皇帝,名字系乾隆所赐。又是乾隆,不可信。另一种解释是观音菩萨托梦,观音说,南方有嘉木,此间有好茶,我帮你找。但是,但是,福建人干嘛要在那么慈悲的观音前面加个铁字呢? 用铁来形容观音,观音会高兴吗? 这会我又想起福建的另一名茶大红袍,听起来更不像是茶叶,原来福建人命名就是这么任性,天马行空的。
到了安溪,我才发觉福建人好茶好像比浙江人更甚,浙江人喝绿茶,福建人喝乌龙,两种茶虽然都叫茶,其实大不相同,是两种人生。绿茶工艺简单,喝也方便,乌龙工艺繁复,喝也繁复。譬如我喝绿茶,只需一玻璃杯,然后默默看着茶叶在沸水里醒来,缓慢地一根一根地站起来,那茶杯确实就有了山水意境,就重现了一个小小的春天。绿茶有形有色,只能泡在玻璃杯里,若是将它闷在紫砂之类的壶里,它立刻就萎了,口感也是浑的,壶再名贵也不行。而铁观音泡在玻璃杯里,我也试过,口感也不行,它必得泡满一壶,闷在里面,才能逼出它的香味和回甘。茶确实
有很多种可能性,绿茶大概是它的本性吧,而乌龙则近乎人的想象和虚构,它的制作工艺太复杂了,居然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杀青、揉、捻,把它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又有一道工序叫摇醒,苦尽甘来? 我不知道摇醒最终对茶叶意味着什么。
喝绿茶,是一个人的事情,是孤独的;喝铁观音,一个人抱着一把壶,好像就没意思了。在安溪,房间里就备着铁观音和整套茶具,但是我没有动过,我们不约而同地去宾馆一楼的一间茶室,这是一间精致的茶室,上书“茶禅一味”,原木长桌,有美女茶艺师表演茶艺。一坐下来,一种强烈的仪式感就来了,紧接着,身份感也来了,人模狗样地顿觉人生庄严。在安溪那几天,我们每天晚上都聚在此间茶室,喝茶聊天看美女,把架上几千几万十几万价格不等的茶叶都喝了一遍两遍,我原以为是活动主办方埋单的,正准备赞美一下主办方,但北北笑笑说,来这儿喝茶是免费的,你若买茶叶才需要付费。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北北,觉着这真是一间有禅意的茶室,我们一直在白喝。
来安溪,当然还得去看一看茶王,茶王指人也指树,茶树就是观音托梦的那棵,铁观音是扦插培育的,据说所有的茶树都来自那棵母树,我们要看的这棵母树大概就相当于神话中的女娲。母树在一个叫打石坑的地方,名字很乡气,离县城很远,我们翻山越岭,总算到了一处山坡,眼前的母树在一道细小的溪涧旁,是从岩石的缝隙间长出来的,矮矮瘦瘦的一蓬,看不出已经有三百多年的树龄。这确实就是铁观音的母树了,这样一棵不起眼的母树,我觉着真不容易,人确实不好找,确实需要观音菩萨帮忙,那个观音托梦的传说还是蛮真实的。
最初,观音托梦的那个人姓魏,应该就是铁观音的创始人吧。现在的茶王也姓魏,从姓氏看,好像是世袭的。茶王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茶农而已,住的也只是一间有点破败的老屋,但茶王是铁观音这种复杂工艺的传承人,他的茶采自那棵母树,一斤十八万元。见我们远道而来,他把十八万元一斤的茶叶泡了我们喝,又每人送一包,我们十几号人,我算算,转眼间近十万元就没了。我直为茶王感到心疼,说真的,像我等并不懂茶的人,没必要送那么贵的茶叶。我真的不懂茶叶为什么越老越好,我还嘴贫,开玩笑说,不是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佳人也是越老越好吗?
上个月,几个老友在宾馆,我忽然想起包里还有一包茶王的茶,我狠狠吹了一通牛,然后泡了大家喝,好像茶不是茶王做的,而是我做的。朋友说,确实好,真好。我也突然觉着,我终于有点懂茶了,母树确实与众不同,好,真的好。
隔天,我在包里意外发现,茶王送的那包茶还在,我拿错了,我给朋友喝的只是一包很普通的铁观音。
文: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