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江面辽阔平静,江上船只稀疏,偶尔会漂过一只,安静缓慢地移动。我站在北阳台上,久久地凝视它们,江远船小,仿佛一动不动,漂浮在水天之处,漫无目的,我的思维也因此停止了。我把这种时刻矫情地叫做灵魂逃离现世的时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喝茶发呆。六和塔立在月轮山腰上,月轮峰山体秀美,植物蓬勃。秋天的时候,能看到红色的枫叶和金黄色的银杏点缀整个山脉,色泽饱满但不抢眼,有着古画一般的沉着与低调。我因此相信这些黄和红是某位丹青高手千年之前点画在这脉山体之上的。
三年前我从宁波搬到杭州,定居下来。我选择在钱塘江最秀美的一段安了家。我为自己的居室起了个名,叫南有堂。我本来没有起堂名的雅好,我画点小画后,似乎需要有个堂号,可以刻一枚小章。我画不行,全靠好章醒画。
每天早上醒来,总是有一只白鸽———只有一只,在江上飞来飞去。一会儿栖息江边的树枝上,有阳光的日子,它可以一动不动几个小时。总是有一些人在钓鱼。我没有看见过他们的鱼获,好像他们在那儿只是一个点缀。早餐后,我坐在电脑前,也像是屋子里一个点缀。时间过得很快,一天转眼就过去了,我可能一无所获,像窗外那些钓鱼的人。
这三年,宁波杭州两边跑,过起了双城生活。我通常开车回去,不过也会坐高铁。我记得夏天的某个下午,刚下过一场雨,我坐在高铁上,看到车窗外山体连绵,高度饱和的绿色之上,白云低垂,一动不动,整个世界像被刷新了一样,透出某种一尘不染的美感,像是世外的某个瞬间。
我望着窗外,想到一个普通不过的词:江南。在中国文化中,“江南”这个词太重要了,要是没有“江南”,我们的传统几乎无所依归。“江南”是我们传统里的血和肉。
西湖无疑是“江南”的代表,也是关于“江南”的想象所在地。她美丽得近乎虚幻,活生生把自己装进了一卷古画里。我经常想,西湖在中国相当于《红楼梦》之于中国。
我很少去西湖。在出神的时刻,会想象一下西湖。过了钱塘江大桥,进虎跑路,到尽头就看见西湖了。把游人想象到最少,西湖便成一个清寂的存在,那是古诗里的江南了。前年下了一场大雪,西湖便成了一个雪白的世界。在江南,下雪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朋友圈里晒着各种西湖的雪景。我和女儿乘兴去西湖看雪。在雪天,虽然一样的游人如织,一样的人挤着人,但还是觉得那就是苏东坡和白居易的西湖,干净、清寂,透着非人间的气息。
到了宁波就不一样了。宁波到处都透着热气腾腾的人间气息。
我在宁波待了二十多年,可以说生命中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宁波。与杭州比,我应该更了解宁波。思乡是从胃开始的,思乡之情总是巧妙地转换成味觉。我虽不是宁波人,但宁波的美食早已融入我的味觉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宁波已是我的另一个故乡。
我在宁波的房子比杭州的大,有一个大书房。我女儿有时候会带同学来,会被书架吓到。书架确实是挺吓人的,不少书我没读过。到了我这年纪,对读物越来越挑剔了,有些书买来,可能永远不会被打开。
作为一个写小说以及喜欢独处的人,我在书房待的时间最久。在我的小说世界里,有一个叫“永城”的地方,那是我虚构的一座南方城市,潮湿而混乱,时而沉静,时而喧嚣。这个叫“永城”的城市和宁波息息相关。在“永城”,有很多街道、公园和河流,比如公园路,法院巷,护城河,南唐老街等,可以和现实的宁波一一对应。
几年前,三江口的天主堂失火,我在《风和日丽》中描述过这个法国人建的教堂。那时候我还没离开宁波,特意去现场看了,很多市民神色凝重,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这座140年的教堂,不算高大,但细节非常精美,也是宁波的地标建筑。我在宁波时,若是有外地朋友来,会带他们去看看这座老教堂。在我心里,它不仅仅是一个宗教建筑,也是一个见证,五口通商给这个城市带来的现代商业文明。
商业文明以实利为原则,尊重规则,对物有敬意,因此有更大的包容性以及建识性。如今,在宁波乡村,依旧可以看到完好保存的古老的祠堂以及精美的戏台。
我喜欢站在我家阳台上,望着远方。我喜欢拍天空。前些年,空气很糟。这几年好多了。我在阳台上拍了无数天空的照片。蓝色的天。灰色的天。鱼鳞状的天。镶着金边的云朵的天。狂风呼啸或电闪雷鸣的天。我这行为没有任何意义,这四十五度角的仰望不是在探求宇宙的真理,是我实在太宅了。
当然我还是愿意去外面散步的。散步是我唯一的运动。
从我家往北走,是月湖和天一阁。这个方向好像更具精神性。如果向南走,那就是南唐老街。那是一个吃货的世界。有各种各样的老字号小吃。毛豆腐。油赞子。烤生蚝。炸鱿鱼。蟹黄汤包。等等。对我来说正确的方向是向南走。我将要创造的世界必须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我需要透过人间烟火看清人生冷暖。
行走在熙熙人流,一张一张习见的陌生的脸,或热烈,或漠然,或平庸,或惊艳。他们和我擦肩而过,他们如此遥远,又是如此之近。他们的人生我无从得知,要回到写字台前,进入虚构的世界,我才感到这些陌生人似乎早就认得。
如果天气好,我便在南塘老街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来一碗汤圆。汤圆应该是宁波最有名的小吃了。更重要的是汤圆这个意象和宁波的气息是如此吻合,它是人间的,圆融的,家常的,却也是精神性的,和西湖的雪一样是洁白的,只不过它是热的白,世俗的白。
文:艾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