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刚刚办了一场五百年来最宏大的米开朗琪罗作品和手稿展览。
难能可贵的是,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展览,而是对意大利文艺复兴人文环境的整体复原,也是对米开朗琪罗及其时代的一种立体呈现。它可以说是作品展,但更是一场艺术史和文化发展史的盛大巡礼。
此次展览为期三个月,这是这些古纸和素描可以暴露在外的极限时长了。艺术评论家公认,这样规模宏大的特展,无论是考虑到作品庞大的体量,还是极为脆弱的作品媒介和使人想而生畏的保险费用,用“一生一次”来形容它毫不夸张。米开朗琪罗对整个西方艺术史的贡献独一无二,他的作品在其去世几百年后仍熠熠生辉。
使我特别感动的是,这次主办方不但展出了他的绘画、雕塑和建筑作品,还展示了他大量的手稿、诗作和设计图纸等。从米开朗琪罗童年起到他逝世前最后的作品,这次展览都有呈现。这些展品给我们展示了米开朗琪罗的成长、苦恼、光荣和奋斗,也揭示了他生命中的一些矛盾和迷惑;对我们全面地理解这位大师的生命史极有意义。
使我产生特殊兴趣的是一组米开朗琪罗的诗稿。它们对今人理解他那个时代的好恶以及他的自我评价、雄心、苦恼和期许等方面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说,它们也是我们了解这位艺术巨匠美学理想的一把钥匙。
米开朗琪罗度过的是动荡和辉煌的一生。他钟情于美术,献身于雕塑,在绘画和建筑艺术上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他出身于小银行家世家,父亲从政做了一个小官。他不幸六岁失母,被寄养在小镇一户石匠家,使他从童年开始就迷恋上了石头和雕刻。
这是个天才———13岁到作坊学画,14岁出师成了作坊的签约画家 (签约不久即被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征召去人文学院深造),23岁时雕刻出了世界名作 《圣母哀悼基督像》,完成人类雕塑史上杰作 《大卫》 时才29岁,后来还雕有 《摩西》 《昼》 《夜》 《晨》《昏》 等名作……米开朗琪罗钟情于雕塑,他希望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当时的艺术家不可能率性生活。他们的一切要靠恩主的支持,从而也受其控制。当时的教皇和行政长官、巨富们的兴趣并不仅仅在雕塑而是要建造、装潢教堂、陵墓、巨厅甚至城防建筑。米开朗琪罗时时被打断自己的工作而去为达官巨富们效力,这让他非常苦恼。
大家知道,绘画和建筑同样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名声,特别是不朽的杰作天顶画 《创世纪》 和巨幅壁画 《最后的审判》 等都使他名扬世界。但执拗的米开朗琪罗认为自己是雕塑家,不愿意为其他事情耗费心神。他绘画多是为自己的雕塑积累素材做草稿,因此我们看到他的画稿都非常富有维度和透视的质感,他的素描和速写都非常像浮雕。
有了这样的心情,把自己的精力和时间用来绘画或建筑,就让他特别感到委屈和沮丧。当然,这里面还深藏一些其他原因。米开朗琪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三杰之一,而三杰中,米开朗琪罗最不同的一点是他的雕塑。众所周知,三杰都是绘画巨匠兼建筑艺术大师。达·芬奇偏有科学长才,拉斐尔画风甜美柔和启迪后世,但三人中唯有米开朗琪罗既善画又善雕塑。
米开朗琪罗最看重自己的雕塑,大约是因为他认为雕塑具有永恒性。但他的“偏执”还可以让我们看到另一个更重要的历史事实:那时候虽然绘画风气大盛,但画家之受尊重程度好像并不如科学家、雕塑家甚至诗人。达·芬奇在其 《致米兰大公书》 中自荐时最先提到的是自己的机械工程才华,最后才顺便提到自己还擅长绘画。米开朗琪罗当然也具有建筑和工程之才,但他最骄傲的却是雕塑。
这次展览的米开朗琪罗诗稿从侧面给我们佐证了这些事实。他的一首被传记作者认为非常重要的诗稿写于他绘制辉煌巨作 《创世纪》 时。这幅巨大的天顶画塑造了343个人物形象。在创作它的几年里,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一个人躺在18米高的天花板下的架子上,以超人的毅力夜以继日地工作。这部作品完成时,37岁的米开朗琪罗已累得像个憔悴的老人。由于长期仰视,他的头不能低下,眼睛也不能向下看,连读信都要举到头顶仰读。
除了遭罪,再加上前面谈到的他对雕塑和绘画不同见解的影响,这一切都让他感到苦恼和不平。自然地,他会把这种怨怒情绪写进了诗中:
这逼仄的穴里,我已经被折磨到甲状腺肿大/像是伦巴第或任何别处,死水里的一头猫/肚子紧抵着下颚,下巴上胡须直指苍穹/后颈下垂,直抵脊椎,我的胸骨被挤压得/像是架竖琴。或浓或淡颜料,不时滴沥/把我的脸变成了一块完美的抹布/我从腰到腹承重受苦,臀股像鞍般承全身之重/双足不由 自主荡悠,我前身的皮肤变得松弛拖沓/后面的,却因曲屈而紧绷且困窘,纵横伸张/我时常把自己绷成叙利亚的弓,我知道/当虚假和怪诞,必须被当做乜斜的头脑和眼睛的果实/当病态可以操控那被扭曲的枪/来吧,乔万尼,来营救我死去的图画和我的名声/因为被桎梏于绘画是我的耻辱。
这首诗里,米开朗琪罗不仅是诉苦,简直就是控诉。从事艺术是辛苦的,这毋庸讳言。绘画苦,雕塑也苦;但米开朗琪罗诗里抱怨的除了身体上的累和受折磨以外,他倾诉的是委屈,是不被理解,是被误用。
《创世纪》 其实让他不朽了。那他为什么还抱怨呢? 这里我们突出地看到了艺术家的倔强和人格的独立。米开朗琪罗不是功利主义者,他敢爱敢恨,性格特立独行,也正是这种个性滋养了他非凡的气质。本次展览展出的他另外的诗稿同样显露了他的桀骜不驯。在给好友、女诗人维多利亚·柯罗娜的诗稿中,他仍然执着于这个话题:
女神,为何,如同人人可见的事实/用坚硬的阿尔卑斯山石头塑就的/一个活生生的形象/要远比那个终将化为尘屑的雕塑家/活得更加长久?
世界上的寓言攫夺了我/时光分给了我沉思的上帝/但是呵,我不仅不稀罕他的美惠/而且如果我拥有它们,我将有更多罪愆/那让别人聪慧的却让我愚盲/让我更加缓慢地觉悟我的舛谬/我的期冀虽然晦暗,我却渴盼倍增/请把我从自恋中拯救/截短一半我攀向天国的征程/亲爱的主呵,我仍需您的指引/尽管这攀登的征程只剩下一半/让我鄙弃那些世上的珍宝/和那些我钟爱且渴慕的美/那么,在死亡之前,我将获得永生。
恩格斯谈文艺复兴时说过,那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而巨人的成长是要有其天时地利和社会条件的。这些诗稿披露了米开朗琪罗的真实心境,为我们解读那时艺术家的成长和心迹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因之,在关注这位巨匠在绘画雕塑方面的艺术成就的同时,解读一下他本人透过诗传给我们的心声和遗言,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由此也让人更能体会到本次大展策展人的超凡识见和学术用心。
2018年2月,寄自纽约
文:海龙
图:视觉中国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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