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贾相识,最初是买他的蚕豆。指着他剥好的豆,我说:“一斤。”他说:“老哥是要炒来吃还是剥做豆瓣酥?”
“炒来吃。”
“那么,老哥还是称上三斤带壳的,那样嫩。你先去买别的菜,转一圈回来,我就剥好了。”
我们这个菜场,位于市中心,又在一栋大楼的底层。菜价比外面贵。菜贩忙着挣钱,一般和买菜的人很少啰嗦。老贾却不厌其烦:“蚕豆花先由下面开,最后才是上面,下面的豆荚变黑了,上面还嫩着哪。瞧瞧,哪个摊位都把黑了的豆荚先剥了。”
依照惯例,我把一元钱放在他的秤盘里。老贾笑笑,摇头。
他将剥好的鲜嫩蚕豆倒入食品袋,加上一把葱,递给我,说:“急火快炒,豆太嫩,不要煮烂了。”
回家,倒出蚕豆,“当”的一声,掉出了一枚一元硬币。这个老贾!
此后,每次买菜都要聊上三五句话。
“早上起得很早吧?”
“早先起得早,现在有人送菜,不再半夜起来啦。不过每天到了三点半还得醒,不如在乡下,天蒙蒙亮醒来,鸟也在这个时候叫着,听着听着,眼睛就迷糊起来,又躺在被窝里啦。”
“我也是,做报纸的时候,四点起床。”
“那么,我们都是早起的命。”
“卖菜挣得少吧? 一斤才几毛钱。去卖鱼卖肉吧,终归挣得多一些。还有卖牛奶更有赚头。”
“我做不来,在家就种菜,卖菜我懂。”
他的妻子,一个总是微笑的女人,也帮着他说:“他就是做不来,挣一点辛苦钱就心满意足啦。”
本菜场卖鱼的大嫂,在中午时分会和卖米的阿姨、卖蘑菇的大姐,在空荡无客的菜场里放一段“雪山啊,霞光万丈”,扭动腰肢,跳一段广场舞。专卖崇明土产的老哥,生意做得顺手的时候,会亮一亮口哨绝活,吹起 《喀秋莎》,宛转如同鸟叫,绕梁三周。更多的“菜嫂”,没有顾客的时候,会对着一只手机,不住咯咯地笑。
老贾似乎没有什么叫做“休闲”的时候。我看他最多蹲在菜场外面的台阶上,抽一根烟而已。
美国一位社会学家说,人在三个空间中生活,分别是居住、工作,还有购物和休闲空间。社会学家希望人们更多地在休闲空间,也就是如咖啡馆和图书馆这样的“第三空间”,放松自我,并与人交往。
那一段著名的理论发表于1989年,老贾正是在那一年由河南信阳来到了上海。老贾不知道有此理论,知道了又怎样? 菜场离开上海如今顶级繁华的休闲之地南京西路,走过去不过一刻钟。他何曾去逛过街? 数万元一只的手表,老贾不屑一顾。他只有一只落伍的手机,用来和送菜人手谈。手机上有时间,这就够了。老贾不会去坐咖啡馆,粗大茶叶泡的黑色茶汤,和蓝山咖啡有什么两样? 八元一只羊角面包,和一元五角一只的菜包子,在老贾的眼中没有差别。南京路上,老贾一个月的辛苦钱买不了时髦女郎的一只鞋,他连看都不会去看。
他好多年前去过一次动物园。我猜想是他的孩子暑假来上海,陪他们去的。
有一次他茫然地问我,上海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看看。我说起上海博物馆有精美的青铜器和瓷器,中华艺术宫里有活动的 《清明上河图》 ……还说交通便利,地铁很快就到。他很认真地说,听人家讲过,没有去过。
大约有一周,他的妻子没有出现在摊位。
“太太回家去了?”
“是回家了。侍候女儿去了,女儿坐月子了。”
“喜事啊,还不在家中呆个一年半载?”
“很快就回来了。女儿要上班,孩子就交给奶奶了。”
他知道我在带外孙。就说,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姥姥服侍产娘就行了,孩子都是交给奶奶带。
“你的孩子也是奶奶带大的吗?”
“哪里有那样的福分,奶奶去世得早。大的那个是女儿,读到了高中,我老婆就来上海帮我。两个儿子都是女儿带大的———大的带了小的,她做了小老师。”
不得了,三个孩子都已经大学本科毕业,其中一个在读博士。博士我见过,戴一副眼镜。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土地规划,放假的日子一般都在农村考察。假期偶然还余几天,就来上海在菜场帮忙。他笑嘻嘻的,穿着几乎有一些破旧,是那种不愿显山露水的人。不过卖菜是一把好手,剥蚕豆,剥笋,切冬瓜南瓜都很熟练。他会和买菜人唠家常,有一回,还在开导一位老太太,血压高应该多吃什么蔬菜。
博士的姐姐我也见过。那是在徐家汇上班的白领,就算是穿着菜场的工作服,说话的平缓和一直在脸上的笑容,有装不出来的气质。她经常在周末前来为老俩口搭一把下手。
“听说你一手带大了两个弟弟,他们还都是高材生。”
她淡然一笑,说:“我们能够上学,全靠了这个菜摊。我们的爸爸妈妈才是真的不容易。”
老贾家寒门如何连出三个学霸,在外人看来依旧是一个秘密。老贾夫妇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实在人,大概并没有什么秘密,身在农村,没有早教,没有奥数,学校所用教材,又都是最普通的,天长日久读书的专注和努力,便是秘密。
往往这个时候,老贾的菜摊边上都是人,看老贾家的金枝玉叶,就如在看稀罕的大熊猫。毕竟这样的姑娘小子,看着就叫人喜欢。或许在这个菜场里,还有别人的子女成为大学生,可是大学毕业,坐在写字楼里,还来这里帮着父母卖菜,毕竟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
博士卖菜的时候,围观的卖菜人和买菜人,便不免会啧啧称赞,投以羡慕的目光。
老贾也会调侃:“谁看着喜欢,给你做儿子好了。”
周围人全都嘿嘿笑了:“你舍得?”老贾便很骄傲地说:“我们家姑娘小子都说了,你们什么都不要做了,我们挣的钱够你们花了。好好保养身体,今后,你们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辈子没有听老贾说过这样高调的言语,他的老婆,急得一直在扯他的衣袖。
这是老贾最快乐的时候。他留下老婆陪着儿子女儿卖菜说说家常话。自己却走得远远的,在菜场门口抽烟,用斜眼瞄着自己的孩子。像是毕加索或者林风眠,画着画,会往后退两步,对自己心爱的作品左看右看。
然后他去菜场对面的水产和鲜肉区,切了上好的五花肉,要了青鱼的中段,回家去。他驼了的背挺直了,款款在街上走着。
这晚在他租来的陋室,居住空间里,有人生的大快乐。
2017年清明节前两天,隔壁的菜贩把自己的摊位扩展到了老贾的位置。正在诧异,人群中有谁拍着我的肩膀,正是老贾。
“老哥,我要走了。”
“回家上坟?”老贾很珍惜时间,回信阳要坐十小时动车,他往往半夜到达,扫完墓,住一两天缓缓气,很快就又出现在摊位上了。
“不是,在广东工作的我家老二,媳妇生孩子了。我们当上了爷爷奶奶。”他笑着,融化了脸上的全部皱纹。
他是来退掉摊位的。想起他说过,“孩子交给奶奶,姥姥服侍产娘”。那么此去虽和女儿女婿别离,却是和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团聚。他们是典型的中国农民,讲究家族的传承。因为长孙的诞生,广东自然成为一家的重心,老贾的二儿子显然成为一家新的顶梁柱。
在老贾的手中买了这么多年的菜,没有听全他的故事。如今他不会再来了,便有一些留恋。同时也有一些遗憾。十九年了,一个大大的“家”字,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灵空间。他几乎没有休闲的时光。恍然想起,老贾曾经说起过“哪些地方可以看看”,大概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要离开上海了吧。可是最后,他都没有去过我介绍的任何一个地方。
“抱一个?”
两个老男人,知识分子和农民来了一个拥抱。很是笨拙,不过是互相拍了拍背而已。
文:胡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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