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一位朋友发来微信,让我看他们的优秀学生的作文,说虽然文从字顺、情感四溢,但文艺腔厉害,似乎缺少了一点对生活的真切之感。
突然间,三十多年前我在嘉定城区教过的初中生就联翩出现在眼前了:
一位作文很出色的女生,写她生病的时候,开头寥寥数语,就能把人带入到现场,带入那种氛围中:
“爸爸宽厚的手掌轻轻盖在眼皮上,粗糙、温暖,挡住了昏黄的灯光。于是,昏昏沉沉地我睡着了。——这不是回到了小时候,而是我生病了。”
又写她学龄前,晚上和妹妹躺在爸爸的各一边听他讲故事,爸爸的头不许朝哪边偏,于是每晚只能望着天花板,给她们讲故事,声音好像从天花板上折回来似的,但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个细节描写,把儿童的心态和家庭的温馨都表现出来了。
她初中的几乎所有作文和随笔,我都保存了下来。后来到大学教那些师范生写作文,还不时地会拿出她的作文来给学生作例子。
当年她中学毕业想报考复旦中文系,父母说,你的中文还要学吗? 于是报考了经济系,至今一直在金融单位工作。结婚时,我复印了她全部作业,把原稿作为礼物送给她,她很惊讶,说以前写过的什么,自己大多已经忘记,想不到老师还保存着。现在她女儿也写得一手好作文,有时候还在微信上转发。
一位坐前排的男生,上课老喜欢插嘴。有一次语文课上,我在介绍郑振铎生平时,说他1958年出访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时,飞机失事去世了。他马上插嘴说,老师说错了老师说错了。我问为什么? 他说阿拉伯联合酋长国1970年后才成立,他58年怎么可能去? 或许是去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吧?我说这个倒不太清楚了,等我去查查确凿后,下节课再来说,但你回答问题要先举手的。他说,老师您又把概念搞错了,我不是在回答您的问题,是发现了您讲课的问题。后来,他早晨广播操没认真做,我把他留下,让他重做。他说,老师您在体罚学生,体罚学生的老师只是说明了自己的无能,您不想做无能的老师吧?我马上回答他,这不是体罚,是锻炼。你没做好广播操,所以我给你提供了锻炼的机会,这回我没搞错概念。他似乎看出我意有所指,一脸坏笑的样子说:老师,您可是有报复的嫌疑呀……
再一位女生,上课老是和后排的男生讲话,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引得各任课老师纷纷到我这位班主任面前来告状,还如临大敌似地提醒我,莫不是两人在谈恋爱?
我找来那位女生,还没等我开口,她先说了:我知道老师要找我说什么事,我也知道上课讲废话不好,但我就是忍不住,看见他进教室,就想和他说话。我说,他坐你后排,你怎么看得见他? 她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不回头,就知道他已经到教室了。回头再看,没有错过一次的。这算不算心灵感应呢? 看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我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还有一位,是初二转学过来的女生,笑起来很灿烂,由熟人领着到我办公室报到,当时办公室正在搞大扫除,我提一桶脏水要出门去倒掉,她个子不高,但硬是从我的手里把沉沉的一桶水抢了过去,径直往走廊一头走过去,没找到卫生间,又拎着那桶水返回来笑吟吟地问我:老师,我该把脏水倒哪里呀?
另有一位女生,在会上交流发言时,突然就自豪地宣布,我们班主任是南翔来的,我们校长也是南翔来的,我也是南翔来的。我以我是一名南翔人而骄傲! 说得全场一愣,然后大笑不已。
也是这位学生,曾问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我读中学的两次感受,记忆深刻,或许对我当教师有一点推动作用。
一次是看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那位已经年老的女教师,在舞会上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从门外一个个进来,向她问好,然后就一起在大厅里旋转旋转……
还有我看亚米契斯小说《爱的教育》,其中讲到有位年老生病在床的退休教师,墙上挂满了学生的照片,有满满的幸福感。
我没有留以前教过的学生照片,但他们总带给我一些亲切的怀恋和记忆。
文: 詹丹
编辑制作: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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