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树是平庸的,如果你有过早晨和傍晚从我的办公室望出去的话。
有太阳的早晨,我来办公室,坐定后,都要静静地看一看窗外的树。我就坐在窗边,窗子给我的感觉,它其实是一个暗示,暗示我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世界。窗在二楼,朝东北,窗下是一个小山洼,长着许多树。悬铃木、槐树、野樱桃、桃树、银杏。树下面是我们单位的水井。在山里,水井一般都挖在有泉眼的地方,所以,这块儿洼地土地潮湿,草木繁盛。山洼上面,也就是窗对面,是一列山岭,岭上也生着许多树,还有从树的腰身下望过去的远山,以及远山上树林里西洋别墅的红瓦尖顶。我所从教的山区小学,在一个避暑胜地的山顶,一个类似庐山的上世纪初传教士开发的老牌风景区。
太阳从窗斜对面远处的山梁上照过来,初夏,穿过山岭上的树林。有雾或者轻雾的早晨,阳光是一束一束的,立体有质感的样子,斜斜架在树身上,让人想起从教堂高高窗户上掉下的阳光。山洼的树,一半儿站在幽深里,一半儿站在阳光里。山岭上的树,站得比房子还高,它们站得很有样子,似乎是俗话里想攀高枝儿的模样。它们在攀一个尘世看不见的高度。一棵树就如一个人不断丰富完善的人生。不断按自己的天性和意愿伸展开放,把自己的绿流进叶,把自己的香流进花,把自己的甜流进果实。冬天,大树落光了叶子,阳光,让它们的每一根枝条都清晰可见,让它们活得对自己一目了然,知根知底。也让我们看清它的恣肆和奔放。
被朝阳照亮的树枝树梢,我总觉得它们笼罩着薄薄的欣喜,这种淡淡的喜悦在树林里到处飞。它们每一根枝条都优美到无懈可击,自然的也许就是最完美的。望着这些树,我总是很感动,这感动很朴素,很诚恳。静静地坐一会儿,望着阳光中的树,美到了某种极致,便让人忘我。我想这些树枝都长着最敏感的神经,它们总是最先把触角伸出时空,伸出鸟翅以外的天蓝,伸出人的幻想,在枝头虚拟繁华出一个春天。
只有早晨的阳光能让一棵树处于两个世界,两种色彩,两种心情和姿态。站在山洼里的树,阳光还没有漫下它的腰,它下半身儿迟重的身体,也带着薄薄的慵懒,薄薄的涩。只有早晨的阳光才可以让一棵树在两个时间段里醒来,也只有早晨的阳光能让同一棵树上半身是个年轻诗人,下半身是个老人。如同人格分离,如同某人站在人群里举着火焰,如同那走在街上发梢发亮的人。
总是冬天,我下午放学的这个点儿,夕阳总在西边那一堆悬铃木后面,携带山顶上的晚霞,不管不顾地红透半边天。放学后,我喜欢在办公室呆一会,写写文字,听听音乐,静一静。然后,每次收拾完,一拉开门,夕阳汹涌的红,裹挟一副美得让人发呆的画卷,几乎把门撞倒。每到这时,我总是在走廊上这头儿走到那头儿,那头儿走到这头儿,想把所有的朋友天南海北鸟雀般唤来,和我一起分享,欢呼。可,最终,只有我一人站在这山里,水一样火一样的黄昏里,倚着门,或者扶着楼栏,不住地深呼吸,或者急得直叹息,总觉自己一人消受不起,多浪费啊,多奢侈啊。
我在山里住了许多年。冬天,晴朗的傍晚,空气寒冷清新,下午放学以后半小时左右,二楼办公室门前,我经常面朝西站在楼栏前,一个人的寂静的校园,落日总是让我感动,忘情。从我所站的这个位子望过去,那一堆高大的悬铃木,在校园西边那一排平房后面不远处。逆着光,平房以及房前的院子,都是幽暗的,仿佛为身后那堆夕阳中燃烧的树做铺垫。幽暗的院子,逆光中剪影般的平房,窗户亮着朦胧的灯光,鱼鳞样的布瓦以及中国传统民居那简洁的轮廓线条,美得童话一般。可是,往上看,突兀地,那一堆树就站在房子后面,树梢上架着落日,在逆光中,拿着无数黑树枝,蓬蓬勃勃,点燃了一般,哗哗地燃烧着,还有树丫上两团黑色的喜鹊窝,也在燃烧。也许那排平房是为了给那一堆树完成视觉过渡,可是,连彤红彤红的太阳也肯低下身来,成就这一堆不同寻常的树。不知是不是这个独特的角度,光线造就了这神奇的画面和效果。我在别处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落日,几十年都没有。
大美经常让我这个山里人撞见,美得让我不敢动,美得让我如此孤独,美得就想在这大山里地老天荒。老天的厚爱,我真是无话可说。
可每次我在办公室楼栏前久久站立,看着又大又红的太阳在那堆树丫间静静滑落以后,当我下楼,走过校园,走过那排平房,沿着那排平房旁的坡路往西走到坡顶,走到平房背后,发现那些刚才还高大辉煌的树立马失去了神采,如同中午的树,平凡得一无是处。它们都站在夕阳里,在一览无余的空旷里,疲沓倦怠,一脸昏黄,寒风里似乎有些瑟缩。夕阳在浩大的天空中,光线散乱,没有那堆树,夕阳仿佛也失去一个完美的参照物。某一个角度,某一刻,光线,如带翅膀的神,给一棵树灌注了灵魂。
也许,早晨,我和树,眼睛里都带着新鲜和苏醒。我想,只有相信神的人,才可能遇见神。遇见神,遇见神性的树,都需要机缘巧合吧。
文: 詹丽
编辑制作: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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