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
臭豆腐
在上海,臭豆腐是我喜欢的零食,广东是没有臭豆腐的。每天下午臭豆腐担子就在大街小巷叫卖,现炸现卖。甚至深夜还能听到臭豆腐的叫卖声,那是供应夜间叉麻将的人吃宵夜。
几十年前,有一次我陪陈伯吹和何公超两位前辈去平湖体验生活。下午两位老人家在旅馆二楼写文章,我听到街上叫卖臭豆腐,就下楼买些上来给两位老人家当点心。他们吃得很高兴。
译文出版社第一任社长周晔同志是鲁迅先生的侄女,周建人先生的女儿,她特别爱吃臭豆腐,会请厨房替她买些生的臭豆腐带回家。食堂中饭供应臭豆腐,但那不是炸的,是蒸的。这也是大家喜欢的菜。
我家是广东人,从没有臭豆腐这个小菜。我吃臭豆腐就靠卖臭豆腐的担子和食堂的臭豆腐了。
已好久没吃到臭豆腐,但不久前我家附近开了一家专卖臭豆腐的店。这店供应各地的臭豆腐,倒让我吃到各地不同的臭豆腐。这也让我想起我曾到湖南出差,当地人民出版社请我吃饭,地点在毛主席称赞过的“火宫殿”。湖南朋友请我在那里吃饭,那一桌菜实在丰盛,还有用湘莲做的莲子羹。吃到最后,就上该店最有名的压轴大菜:臭豆腐。可是同桌的湖南朋友没有一个人动筷吃臭豆腐,只有我为了尝一下有名的湖南臭豆腐吃了一点。臭豆腐就是臭豆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也确实不错。
回头再说我家附近那臭豆腐店,我请孩子买回上海臭豆腐试试,实在与心目中的臭豆腐不同,没那么好吃。也许是我久不吃臭豆腐,把上海过去的臭豆腐想得太美了。
两家德兴馆
上海有两家著名的德兴馆。一家是德兴面馆,一家是德兴饭馆。
德兴面馆在福建路北京路口。我在译文出版社工作期间,每天坐电车到德兴面馆附近的车站下车,进面馆吃碗大肉面,然后去出版社。我是广东人,虽说食在广州,但吃面却是上海呱呱叫,广州绝对比不上。上海吃面一大碗,面好,汤汁好。德兴面馆曾规定在八点钟前供应老人光面,即阳春面,面虽然是光的,没有浇头,但汤汁那么好,面就够好吃的了。这种好事不知德兴面馆现在还保持否? 德兴面馆下面条的当时是一位女同志,身手不凡,看了也赏心悦目。一位女服务员跟我很熟,她后来离开,据说自己做老板去了。传言德兴面馆所在地要拆,于是在广东路新开了一家德兴面馆。我多年不出门了,老的德兴面馆还在吗?
德兴饭馆在南市。解放前我第一次去德兴饭馆,它在一条大弄堂里,房子古色古香,完全是 《点石斋画报》画的样子。解放后它搬到了人民路码头附近。
德兴饭馆最有名的是虾子大乌参。如只为了果腹,我就只点一个扣三丝。这是典型的本帮菜。有一次朋友从广州来,我就请他到德兴馆吃饭,叫了扣三丝。没想到汤有一大碗,三丝只有一小碗,扣在汤里,小碗拿掉,要吃三丝有如海里捞针,很出洋相。但愿这个菜德兴饭馆后来改进了。
开始改革时,上海几家有名饭店曾在福建路一家饭店内联合展销,我点了德兴馆的虾子大乌参。厨师特地出来看看谁吃八块钱这么贵的一个名菜。原来他是德兴饭馆大厨的儿子,大厨的接班人,一位小伙子。我说你的手艺不错,希望精益求精,把令尊的手艺继承下去。他很高兴。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这位年轻厨师也该老了,带出不少徒弟了吧?
四大公司的饭店
过去上海南京路的四大公司都附设饭店,全是很出名的饭店。永安公司的饭店叫大东酒家,先施公司除一家东亚饭店卖西菜外,还有东亚又一楼酒家,新新公司的饭店叫新都饭店,大新公司的饭店叫五层楼酒家。这些酒家都卖粤菜。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还附设旅馆。
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小的时候,还是奶妈抱着,到大东旅馆一个房间,让大东酒家送来一桌菜。我还捣蛋,尿湿了奶妈的衣服呢。
抗战期间我从广州回上海“孤岛”,常跟大人到大东酒家饮茶,永安公司的职工闲着也到这里饮茶聊天。东亚又一楼我去得也很多,我去饮茶,和朋友在这里见面谈工作。
说到大新公司的五层楼酒家,有一件事我忘不了。国民党发行金圆券时,金圆券贬值,店家都不肯把货物卖出换回金圆券,可蒋经国强行推行金圆券。有一天晚上我和怀孕的妻子到五层楼吃饭,出来时经过跑马厅,即今天的人民广场,那里有电光新闻广播,一下子播出取消金圆券限价,路人都欢腾起来。为了让妻子生孩子后有补品,我还请同学徐洵在苏州买了一只火腿,现在金圆券限价取消,那就什么都能买到了。当天晚上我的孩子就诞生,即第三个孩子荣强,这一天是1948年11月1日。
至于新都饭店,有一件难忘的事。我的同学卢克绪被国民党拘捕,营救出来后我在新都饭店请他吃饭庆贺,他带来了一位狱中认识的朋友,这人就是贾植芳同志,我因此与贾植芳同志相识,日后成为好友。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杨华生表演节目。他每天在这里表演几场节目,表演完后,他还在舞池上跟姑娘们跳舞。他是直到后来去剧场演出《活菩萨》 后才大红大紫起来的。
洪长兴和快刀刘
解放前国民党发金圆券,不久金圆券就贬值,但国民党又不许涨价,货物一定要出售,许多店家无法开办下去,就把店中的生财交给伙计,让他们去自谋生路。当时洪长兴也就把一些生财给大厨快刀刘。快刀刘在天蟾舞台后面摆了个涮羊肉摊,我几乎天天去光顾。一个大众锅,一个顾客一格,边涮羊肉边聊天,真是快事。其时我又在学北京话,想取法乎上,可能得乎中,普通话说得好一些。大概我北京话学得不错,涮羊肉摊的伙计把我看作同乡,招待得特别好。
我在那里涮羊肉,见天蟾舞台的后台不断有人捧小火锅进去,可见天蟾舞台的后台演员们也在吃涮羊肉。捧小火锅进后台的人我熟悉,是位跑龙套的。
快刀刘一直在摊上切羊肉,一片片羊肉薄薄的,手法实在好。解放后快刀刘进了天蟾舞台对门的清真食堂。清真食堂门前还有大幅招贴,说快刀刘在此主厨。我以后就到清真食堂吃涮羊肉。我在那里还有位好朋友,他原先是洪长兴的伙计,胡琴拉得好。我们很谈得来。他跟京戏演员很熟,因为京戏演员来上海演出,总要到洪长兴吃饭。据说当初开办洪长兴的老板就是马连良的亲戚。有一次我在洪长兴看到来了一位演员,店里招呼得很周到,这演员我不认识。我就问我那位朋友,他告诉我,这位演员就是奚啸伯啊。我很少看奚派戏,所以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