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黄庭坚手笔的《戒石铭》
虞云国
《水浒传》 第八回写林冲受高俅陷害,押至开封府推问勘理,对府衙威仪有一段描写:
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谨严,漆牌中书低声二字。提辖官能掌机密,客帐司专管牌单。吏兵沉重,节级严威。
一般说来,这类四六文多是小说家夸饰之言,但这里“戒石上刻御制四行”,却是有根有据的,小说后面也有照应。第六十二回说,管家李固与主母勾搭,将卢俊义告发,打入大牢,便去找押牢节级蔡福,双方有段对话:
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 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
蔡福的报价是李固出价的十倍,这桩买卖才算成交。其他细节且不管它,蔡福随口引用的也正是“御制四行”中的两句。
蔡福说的八字,出自宋太宗御制 《戒石铭》。《容斋随笔·戒石铭》 说: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太宗皇帝书此,以赐郡国,立于厅事之南,谓之《戒石铭》。
严格说来,这 《戒石铭》 的著作权应归五代后蜀主孟昶所有。在洪迈看来,后蜀主孟昶“区区爱民之心,在五季诸僭伪之君为可称也”,他在位时曾颁亲撰的 《令箴》: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政存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朕之赏罚,固不踰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这篇官箴共二十四句九十六字,颇嫌冗长,不便记忆;再如“三异”、“七丝”、“驱鸡”、“留犊”之类,大掉书袋,难以理解。经宋太宗夺胎换骨,删冗汰繁,大刀阔斧,截取四句,确如洪迈点赞的“词简理尽”。宋太宗将孟昶处拿来的十六字颁行全国,命州县衙门都立石为戒。这位皇帝颇擅书道,所谓“御制”或许即出其手。另据《贵耳集》 说,宋哲宗在位,也曾“书 《戒石铭》 赐郡国”,但他的书迹与宋太宗同样都未传世。据 《八琼室金石补正》,现存最早的 《戒石铭》 碑刻原在湖南道县,乃出自宋哲宗时大书家黄庭坚的手笔。据缪荃孙艺风堂收藏的戒石拓片 (见下图),除 《太宗皇帝御制》 碑额与 《御制戒石铭》 题名外,正文四句即分四行直书,与 《水浒传》 所说“上刻御制四行”若合符节。山西芮城县博物馆藏有金朝明昌元年(1190) 所立 《戒石铭》,仅将“上天”改作“上苍”,足见宋金虽是敌国,在为官要求与施政理念上并无二致趋同;也说明小说中蔡福将御制铭文的“上天难欺”引作“上苍难欺”,应确有所本的。
作为制度性规定,自宋太宗朝起,全国州县衙门无不立有《戒石铭》。据宋高宗追忆,他在北宋末年“所历郡县,其戒石多置栏槛,植以草花”,已然成为全国官衙的标配;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为守为令者,鲜有知戒石之所谓也”,只是摆设而已。由于戒石只是用来妆点官衙的门面,上至朝廷“六贼”,下至州县长吏,民脂民膏尽入囊中,欺天虐民无所不为,这才“乱由上作”,官逼民反,构成了小说的大背景。宋江起事虽然失败,北宋却走到了尽头。
绍兴二年 (1132),南宋建立第六个年头,宋高宗号称“中兴之主”,“拨乱爱民,规橅祖宗”的旗号还要标榜的,便亲以“御笔钩临黄庭坚书 《戒石铭》”,再颁天下,命州县长吏“刻之庭石,置之座右,以为晨夕之戒”。他在政治上最会作秀,颁赐黄庭坚墨本时,还下诏书说:
近得黄庭坚所书太宗皇帝御制 《戒石铭》。恭味旨意,是使民于今不厌宋德也。可令摹勒庭坚所书,颁降天下。非惟刻诸庭石,且令置之座右,为晨夕之念,岂曰小补之哉!
“不厌宋德”云云,无非要求子民百姓在这存亡之秋仍应念叨皇家的恩德好处。天子作秀,大臣跟上,在诏书后纷纷题赞说“此盛德大业之本也”。令人侧目的是,肉麻吹捧的大臣里就有右相秦桧,而他堪称集中了其时权贵集团酷虐贪腐的所有特点。
不容否认,对宋代有操守的士大夫官僚,《戒石铭》 确能起诫勉作用。例如王十朋,在移知夔州次年腊日,重刻 《戒石铭》时以诗明志:
戒石重刊照眼明,良辰又遇腊嘉平。黄堂坐处天威近,一点欺心事莫萌。
两年后,他改知泉州,又葺新戒石,召集属下诸县长官,赋诗《修戒石》 共勉并自警道:
一念苟或违,方寸宁不媿。清源庭中石,整顿自今始。何敢警同僚,兢兢惟敕己。
王十朋向以刚正廉明而闻名当世,有理由相信他言行必果。综观《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强调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而“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告诫的是“人在做,天在看”,主旨无非企望官员以道德自律来勤政爱民。但这类道德劝勉,对贪官污吏究竟能起多少制约作用,是大可怀疑的,尤其在制度性贪腐已成不治绝症的态势下。与王十朋同时代的袁文,在《瓮牖闲评》 里揭露那些贪墨残虐的州县官,厚颜无耻地在 《戒石铭》 每句原文下各添一句,成为当时官场的绝妙自供状:
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膏民脂——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著。上天难欺——他又怎知?
袁文生活在宋孝宗乾道、淳熙时,算是所谓南宋全盛期,至于宋江闹事的那种末世,官场的腐败黑暗可想而知。不妨再拿 《水浒传》说事,第八回铺排开封府衙威仪的那篇骈文,最后歌颂道:
户婚词讼,断时有似玉衡明;斗殴是非,判处恰如金镜照。虽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从冰上立,尽教人向镜中行。
这类“明镜高悬”、“为民父母”之类的谀辞,与小说展示的现实形成尖锐的反讽。那位开封府滕府尹还算不上坏官,明知林冲负屈含冤,但碍于高太尉当权,仍将其刺配远恶州军,这还算周全林冲的。至于卢俊义案,倘若没有柴进代表梁山泊出场,出价再翻一番,“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让蔡氏兄弟改了主意,玉麒麟恐也难逃“明日早来扛尸”的结局。前面大半部《水浒传》,展开的就是“下民易虐,来的便著;上天难欺,他又怎知”的历史长卷,有心读者不妨起底小说中粉墨登场的鸟官,有几个是恪守御制 《戒石铭》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