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连环画 《沈琼枝》 为钱笑呆先生的代表作之一。
钱笑呆先生一辈子不晓得画了多少古代女子。我有他画的 《钗头凤》、《玉堂春》,《钗头凤》 应是他早期的作品,里面那个苦命的唐蕙仙像个木雕美人,悲戚惊惶,连陆游都像还没长成,总是躬腰屈膝,慌慌张张的,难怪他屈从母命休了妻子。《玉堂春》十分精致,重情重义的苏三,自小在妓院里长大,斡旋于鸨母与众客之间,她不是个嫩雏儿,备受折磨依然很美,神情自若。钱先生的画笔,同他笔下的女子们一起历练成长,到他画沈琼枝时,这个沈琼枝就颇有蕴蓄。原著只写她厉害,为什么厉害,钱先生的线条替她道白,或许她身上依稀有其他女子的影子做底:幼女李寄斩蛇,荀灌娘搬兵救城,这些列女故事,沈琼枝姑娘也都是知道的。
沈琼枝第一幅露面的样子,是坐在窗前娴静地写字。她是常州人,母亲早丧,跟着做教书匠的父亲长大,正待字闺中。看完她后面的故事,真让人诧异:这女子哪来的那么大见识跟胆识! 只十八九岁,也没出过门,她的见识来源,只能是她父亲的那些书。她父亲肯定也没少教她,可她的见识明显大于其父,同一件事,她父亲告官府输了,她自己想办法赢了。她读书也没读呆,不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论调所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是她的处世风格,她从头到尾一点都不慌张。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在明代 (实是清代,《儒林外史》是借明写清) 的南京,有妇女挂出这么一块招牌来招揽生意,怎能不惹人议论。如书中迟衡山的说辞: “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 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 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沈琼枝自己也说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而亲身去拜会过她的杜少卿、武书,则是这么看她的:“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他们尚未弄清她的出身来历,看她的眼光倒是相当欣赏,其实看人也如照镜,你看一个人的影像,常常从中看出了你自己的幽微,你的内心之像。《儒林外史》 中的杜少卿乃作者吴敬梓自况,他就这样把她看准了:一个奇女子。
这样的奇女子实有其人,有人考证沈琼枝的原型是袁枚 《随园诗话》里的松江张宛玉,她从淮北大盐商程家出逃来到南京,以写扇作诗、代人刺绣谋取生活。后山阳令行文江宁关提张宛玉,江宁知县袁枚爱惜她的诗才,将她从宽开释。进入小说里,袁枚不见了,提审沈琼枝的江都知县奸猾,被她当堂驳斥。她的被开释,一是杜少卿托人情,二是钱帮忙———因为盐商不肯出钱,江都知县说“偏不判还给他”,顺水做人情放沈琼枝回家。沈姑娘这半年多的经历,艰难、冒险但光华四射,作为全书中唯一现身留名的“儒林”女子,作者对她表达了充分的爱敬。
说起她被骗婚这桩事,她父亲沈大年的确得担几分责。像沈姑娘这样的出身、教养,在婚姻上很容易弄至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而那个在扬州城里开五爿典当行、十家银楼的宋盐商来提亲,关键还是沈大年动了心。他觉得这是百里挑一的机会———他想到了自己的后半世生活无着。当他问女儿:“你觉得怎么样?”女儿的默不作声,其实就是不愿的表示,而他连连催问,琼枝只说一句:“由爹爹做主吧!”女儿长大了就要出嫁,撇下相依为命的老父孤单无靠,那么就听凭父亲的意思,找一个多少能够照顾父亲一些的人,算是女儿尽孝,免得父亲白养了一个女儿。至于宋盐商送来的聘礼,绫罗彩缎、金银器皿,她何尝看过一眼? 她对这门亲事的断然反对,是后来在公堂上朗声说给大家听的:“我虽不才,也颇知文墨,怎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对把事情办坏了的父亲,她一声也没埋怨。
宋盐商来信,让沈大年送女儿到扬州去成亲,两父女收拾了包袱坐船去扬州的情景,让我感到凄凉,且不祥。到了扬州,住在客栈里,一顶轿子来接,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轿夫,没有笙箫鼓乐,没有从人———越看越像是娶妾的光景。妻还是妾,这问题天大,沈大年这样的读书人越发看得紧要———他后来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欲倒———此时他问女儿怎么处。在说媒的阶段,娶妻还是娶妾,大约打含混的人也不少,像西门庆托媒说合孟玉楼,孟问起,媒婆答以“请娘子到家主事”,听上去像是作正室,其实不是。当下沈琼枝说:“事到如今,不去反受人议论,我自有主意。”她对镜修饰好脸容,戴上珠冠,盖上头盖———老父亲在旁呆看着;她是新娘,上了轿,去了———老父亲流下眼泪。到了宋家,还顺带管着孩子的老妈子那一声“沈新娘来了”,分明是说娶的是妾。老妈子让沈新娘从水巷里进去,沈新娘偏走上大厅端坐,要请老爷出来说话,要他拿婚书来看!
全家都吓一跳。报给老爷听,正算账的老爷气得红了脸:“我们这种人家,一年少说要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听听,他用的词是“淘气”,不是“胡闹”或“混账”,倒带有三分宠爱纵容之意。他躲起来不见面,说“老爷今日不在家”,并让人给客栈里的沈父送去五百两银子。这是胆气不足,先让一步? 还是继续使心计,想坐实了买妾的事实? 沈琼枝却在他的园子里从容住下了,她想的是:这样幽雅的地方,料想那盐商也不会欣赏,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真亏她好定力,这种情形还有消遣的闲情。盐商当然不会欣赏,明代的盐商就好比当今的煤老板,挣了大钱就买地盖房,房屋园林的装修也不过按流行样式请匠人做,建好了房再买妾,两样行为在他都是置业,他要什么欣赏? 沈琼枝住了几天,不见消息,料定盐商是使手段安排了父亲,马上决定逃走。她逃走也不空手,把房里所有的珠宝首饰都打进包袱,把七条裙子都穿在身上———这叫做,包袱该重就重,该轻就轻,要不拿他的钱,她怎么逃得出去,又怎么走得远呢?
娶亲这事从头到尾,宋盐商都没看到新娘一眼,他冤大了。把她关在园子里住着以为她不会跑,自己不敢去近身,令人联想到猪八戒对高小姐的作为,与此如出一辙,孙悟空听了这种情况评论说:“这妖怪倒也老实。”然后沈琼枝卷了他屋里的东西跑掉,他告官要求帮忙解决,可见他没有豢养家奴充当城市警察,他安生当着个土财主,娶妾本是要过日子的哩,东西丢了要追哩。沈琼枝出了他的门,一时不便回家,决定到南京去过一段时间。她会作诗,会绣花,就打算以自己的本领挣钱养活自己。别人或许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南京多的是才子,还会有人来买你这妇人的诗? 她想的却正相反:南京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未可知?
人与人的想法真是不同,所以人世的路有千百条。沈琼枝姑娘走的是条险路,她凭着一个非常强悍的“我要活下去”的本能,超过了许多不凡女子。林黛玉的诗肯定比她做得更妙,可碰上这样事唯有哭死;薛宝钗除了做诗,俗务也甚通,连药铺里怎么做手脚都清楚得很,可是她的教养太正统,使她想不到女子可以走出闺门、写诗换钱这样的主意;正路不正路的金银,王熙凤也会拿得不含糊,但出了贾府的门她就不是当家奶奶,还怎么办事呢? 尤三姐是够泼辣了,对付那些市井小混混比沈姑娘更强,而她的危险是会被自己的刚烈杀死,她的赢常常是以性命相拼。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到黑暗的社会上,既没有客死异乡,也没有沦落风尘,她居然靠自己绣花、写诗挣到了钱,且与名士唱和,赶走了地痞流氓,斗败了奸狡的盐商,最后还把索贿的公差推了个仰八叉。她在工作之余,还到秦淮河上游览风光,这样从容度日的心态,真的是一种能耐和修为啊!
在南京,如她先前的乐观预想,还真给她遇见了名士、豪杰杜少卿。杜少卿欣赏她的才情,更敬重她视盐商的豪富如草芥,他不仅送她诗集、银两,还写信托人情,请南京知县帮忙了结她的官司。南京知县听说她会作诗,请她当堂作来看,她马上作出一首,又快又好。这诗未见其详,吴敬梓没有像曹雪芹那样,托拟女子的口吻做出诗来给我们欣赏,而此情此景,我们在别的地方似曾相识,如严蕊,她在公堂上信口吟出的 《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就是女子作的诗词,又快又好,打动了官员将她当庭释放,流传到今天让我们读了也喝彩。闺阁中历历有人也! 袁枚欣赏张宛玉,吴敬梓欣赏沈琼枝,尽管袁与吴同居金陵多年而不相往来,两人的著述中都没有出现过对方的名字。
沈琼枝的经历传奇,结局则或许平常,她回常州与父亲团聚去了,将来应会另嫁,不得而知,并没像戏文里那样中个女状元之类的。可是,中女状元何用? 《儒林外史》 的开篇就说了,世人舍了性命求功名,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以沈琼枝姑娘这样乐观坚强的心性,她的平常日子,也一定是过得有滋有味的。
沈琼枝生得很标致。她从常州到扬州,再到南京,依然梳着她的“下路绺裘”,小地方的打扮,并不入乡随俗改作其他人认可的样式。淡淡妆,天然样,她就是这么一个不一般的姑娘。
(《沈琼枝》,吴敬梓原著,钱笑呆绘,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6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