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荣
平日读古诗词,总会在惯常的解释之外,有一点“异想天开”。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不过是“老生常谈”,古来多少人都说起过,只恨自己读书少,不知道,还以为是“惊天大发现”;还有一种,那就是其实根本便是错的,常识、辞义、典故、用意等方面,都不懂、不明白,或者根本就是“隔膜”,但囿于自己的浅识,还自以为“得计”。
这有点儿“野人献曝”的意思。平时对这个成语的理解,基本上都是说的上面第一种情况,把“别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的一点儿常识,却说成是新创见、新发明,暖暖的太阳晒在背上,感觉舒服,谁不知道呢?就像钱锺书先生在他的 《七缀集》 中有一篇 《诗可以怨》 的讲稿,里面开头就说了一个意大利的笑话,一位乡巴佬从来没用过雨伞,一次雨天突发奇想,拿了一块破布和一根棍子,竟然摆弄出一座“移动的避雨亭”,马上赶到专利局去申请专利,那结局当然是被人嘲笑一顿而已。
不过,“献曝”实际上也有点说到上述的第二种情况,如果是大热天、毒太阳,你却因为有一次晒着感觉舒服过了,依然在那里说“晒着真舒服”,那就根本错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晒伤是当然的,这样的“献曝”,依然是“献”出了自己的陋鄙,与上面说的意大利乡巴佬,性质还是一样。
但有时候,也实在是顾不得那么多,即使像上面说的那样,心意却是好的。读诗唱词,总还是舒服的事情,即使那是人人都知道或者竟是“搔不到痒处”,甚或是“搔过头,痒的地方反而有些痛楚”了,那也由它吧,供高人一哂,多多少少自己这方面总还有一点恳切的地方。
比如王摩诘的那一首 《终南山》,大家都熟读的:“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前不久,家里小朋友在准备学校里的考试,在那里背诵。我在旁边听着,突然对其中“分野中峰变”的那个“变”字,有了一点儿“别样的想法”。
本来,这一首诗虽然想像奇崛,但诗面上还是十分“干净”和平实,在解释上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那一个“分野中峰变”的句子,所有的注本和选本,也几乎都是“众口一辞”,没有什么分歧。
聊举出几例:高中语文课本中,这一句“分野中峰变”是这样解释的:“终南山主峰南北属于不同分野,极言山之广大。分野,古时将天上的星宿与地上的州郡相对应而划分隶属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那本通用的 《唐诗选》,合“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一联而作通解说:“这两句说终南山很大,一峰之隔便属于不同的分野;同一时间内,各山谷间的阴晴也有不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那一套有名的高校文科教材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对分野句作此解释:“意谓山区广阔,站在中峰上一望,山的极南和极北,极东和极西,已属于不同的分野。”
以前看这样的解释,一直认为十分妥帖。但是这一次,在旁边听了一遍,却不知什么道理,觉得“分野中峰变”的“变”字,总有点动态的意味,如果像上述大多数注本用“属于不同的分野”这样的“静态”解释去理解,虽没有什么大错,但总感觉有点“未达一间”,于义未安。
那种静态的解释,说“异”比较贴切,但说“变”却总有点儿贴得不是那么“严丝合缝”。另外还有一层,分野这个用辞,总应该“兼顾”着天与地,上下一体,天地对应,如果仅言终南山之“广”,那就只说到了地下,而天上这一层却有点“对应”不起来,再联系到诗中的那一句“阴晴众壑殊”,那倒是天地“和应”的,众壑“地下”的地貌、地形、地势和结构的不同,却相应地让“阴晴天气”也有所不同了。
脑筋里这么地一想,就忍不住在这里“野人献曝”了:这一句“分野中峰变”,不妨也来一个“上下和应”,终南山的中峰“高耸入云”,好像是把天上的星宿分布也有点“打乱改变”了,相应地终南山中峰的山脉之广,也把地面的界域分布“重新安排”了一下子。这样,上下结合,与“分野”的意思就能够贴合,而且兼顾言及终南山之高且广,诗义更完整一点,与诗中那个“变”的用字,在动态上也感觉更顺畅一点。再说,像王摩诘这样兼及释与道的走高远清淡甚至有点神秘一路的诗人,心目中对于那太乙的终南山,总是认作神圣或者至少也是不同一般的所在,那么摩诘放眼望过去,好像天地分野都在由之为中心而分布安排,也似乎更是顺理成章了亦未可知。当然,这只是感觉上的“一时之见”,在此求教于高明。
翻检历代王集的注本,清赵殿成有名的笺注本 《王右丞集笺注》,在按语中引 《唐诗纪事》 云,或说此诗为议时之作,分野之联,“言恩泽偏也”。当然赵殿成认为,其说甚凿。附会之言,本没有什么必要拿来论说,不过这个“恩泽偏也”的“偏”字,倒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动态”的字眼,与“变”字至少在感觉上能够有一点儿“合拍”,亦是好玩的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