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书联
罗青
一九四九年已还,三湘才俊,寓台甚多,我有机会亲炙受教的先生有李渔叔、周策纵、袁德星 (楚戈) 三位,其中在学术上,惠我最多的是策公先生。
祁阳周策纵教授 (1916—2007),博闻强记,多艺多才,学贯中西,著作等身,任职中外上庠,桃李遍布天下,教研之余,嗜诗、书、画。每次访台,必至敦化南路寒舍“水墨斋”,索观新作,畅谈诗学。
丁丑秋深,周末午后,先生于台北参加学术会议之隙,翩然莅临寒斋,品茗小坐,谈文论艺。我适有对联新裱,以冬心体书担当和尚赠徐霞客语:“何必天下识,只许一人知”,遂张挂素壁,谨求雅教。
先生凝视良久,未发一言。备完茶点的我,正待移席请益。先生突然伸手一指,疑问道:“怎么‘一’字右边,多了一点污墨。或是装池之失?”
我大惊懊恼,言此联昨夜匆匆取回,未及细审,当初送裱时,并无脏污。当是裱画师傅,湿拓上板后,意外遭损,污点当在纸面,吃墨必然不深,或可用刀片刮去。于是箭步上前,凑近细查,原来是大黑蚊一只,叮在“一”字之上,宛如墨点。顿时破忧转喜,身形一矮,暗举双掌上前,正拟喊打。
“住手,住手,不要打!”不料先生在身后大呼,“这正好证明,你的字,有血有肉。”
我闻言顺势合掌,转身笑道:“真是妙语天下,可入 《世说新语》。”先生亦颔首大笑,端茶闻香,低首品茗。
诗画论交总忘年
得识周先生,是在西雅图华大比较文学系念研究所时。
听说威斯康星大学周策纵先生应邀来校演讲,谈他的巨著 《五四运动史》,我抱着拜见乡贤的心情,事前热心迎接,会中专心听讲,会后尽心发问。聚餐之时,先生得知我祖籍湘潭,更是殷殷垂询,相谈甚欢,遂得先生名片,以期日后重聚。
后来我自华大毕业,计划在返台任教之前,先游历美国,再环游世界,冀得万卷书万里路之助。游走北美时,特地绕道芝加哥,赶赴威斯康星陌地生,拜见周先生,顺道奉上先生命我画的斗方小品。
原来那年在西雅图时,先生提到他不久前,看到一页梅清画的黄山后海,用黄鹤山樵法而纵横变化,极其引人,神为之往,却无缘购藏。我遂自告奋勇说,临摹元济、瞿山,是我少年时期的旧业,遗神取貌,能得八九,日后当检出一幅呈上,以博玄览。
我到达陌地生那天,虽然已是六月,路边还是积雪成堆,没有融尽。先生时染微恙,入院调养,于是我只好在病榻前,披图献丑。先生见画,大喜过望,强打起精神说:“你没有去过黄山,居然可以画得黄山清雅秀奇之态。看样子,没有登过黄山的我,也应该有诗一首,题你的画。”
四十多年过去了,其间,先生登过泰山,游过云南石林,上过丽江雪山,访过张家界、九寨沟,就是无缘一探黄山,至于写黄山的诗,也始终未见。如今先生墓木已拱,而我也始终没机会向他描述后来我初登黄山摄影的惊喜!
夜宿弃园书灾中
在没有电子信件的时代,手书信函,仍是最方便的通讯方式。我留美归国后,在辅仁大学任教,与周策纵先生时有书信往返,内容多半与诗画及学术研讨有关。先生乃谦谦君子,与晚辈交,从不倚老卖老,诚恳而无虚文,与梁实秋、台静农老辈诸贤作风一同。
周先生每岁必以大红卡纸,自制贺年卡,并系绝句或律诗一首,抒发心境,感慨世情,全以毛笔小楷书之,有喜气、庄重、亲切,三者俱到之妙。因多次搬家的关系,现在手边仅存一九八四年至一九九六年的贺卡,兹选八四年七律一首,以窥一斑,这一年先生六十八岁:
客里残冬暖旧盟,又随风雪问安平;年年日月成儿戏,事事烟云恕世情;叶落巢生思鸟聚,庭空室迩觉邻清;抛书卧听檐冰裂,仓促人间得晚晴。其中“儿戏、世情”,“冰裂、晚晴”之句,工稳中有新意,烦恼中有安慰,可谓异域浮生写照。
至于他的信札诗稿,现在可以找到的,以一九八五年那封信为最早,也最能显示他提拔后进的爱才之心:
多时未通音问,只因许久找不到你的通讯处,所以耽搁了。现在只好直寄到学校罢,也许你还在那里。但是时时想到你的。
在报上常常读到大作,很高兴。J0eCutter现在本系教书,在他夫妇家里见到你画给他们的画,比过去画的又多了许多泼辣的风致了。
四月上旬,台北的古典文学会议,我可能出席。也许我们又能见面罢。
信中除了殷殷怀念之意外,对我的诗画创作,有温情的鼓励与深切的期许。行文之间,用了许多“罢”与“了”字,颇有五四遗风,让读的人觉得古风盎然。
一九九三年,我获得富尔布莱特艺术家奖,赴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客座,周先生闻讯十分高兴,来信说,他现在哈佛大学客座,而我则在有美中哈佛美誉的华大“挂单”,应该有机会一晤。三个月后,机会果然来了,威斯康星大学艺术史系主任请我演讲,有三四日的逗留。先生闻讯,特地从哈佛赶回来,参加我的演讲会,而且还提了许多问题,助我临场发挥,大力捧场。会后聚餐时,他说你来威大,不讲一讲新诗,实在可惜。好在我在这里多年,新文学上面有兴趣的行家,我都认识,明晚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我的“弃园”,做一个小型的演讲,我把大家都约来,以便深入讨论。之后,可以住在我处,正好彻夜长谈。
是夜,真是群贤毕至,俊彦云集。连思想史大师林毓生先生都被约了来。亏了我的学生林惠玲正好在威大攻读比较文学,没有她忙前忙后,打理一切,届时大家可能连得站着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原来周先生的客厅虽然很大,但因书堆成山,必须要有人事先清理,不然根本坐不下这许多人。
演讲会后,大家讨论热烈,结束时已是深夜了,周先生起身为我安排卧房。他先到客房一看,里面床上地下早已堆满了书,连把门推开都有困难,更遑论住人了。他想了想说,到我卧室去看看有没有办法,我太太在外地工作,平时都不住在家里。周先生的主卧室,也是天下奇观,一进门,只见地毯上都是书,只留一条小径,通往双人床,床上一半,也高高堆满了书,只留下一窝一人睡卧的痕迹。卧室窗边好像还有一张单人床,但也被书籍堆满,堆到看不出床形的地步。
忽然,他走到床边,伸手到床下摸索了一阵子,抽出了几张团扇单册页,拿来给我看,说你来鉴定鉴定,这些都是我在弄 《红楼梦鼻烟壶考》 一文时,顺便搜集到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定神一看,第一张是张问陶的书法。周先生笑着说:“你藏有他的行草对联,我这是他的汉隶斗方,怎么样?少见罢?”我好奇叹道:“船山的隶书,确实不多,我另藏有他的山水花卉,题字落款,也都是行草。他与高鹗为顺天乡试同年举人,我那一套改七芗画的 《红楼梦图咏》,上有他的题诗,也是行书。船山算是研究红学的鼻祖辈,百来年后,今夜能在纸上相逢,亦是有缘。”
其他两张画,都是精品小景山水,一幅是张之万的,另一是戴用柏,笔墨全是文节公一路,清雅疏淡,为画中逸品。子青、文节,当时有“北张南戴”之目,而用柏是文节从子,尽得家学。晚清画家中,雨生、醇士二人,因太平天国之乱而殉国,名气之大,直逼“四王”,号称“四王汤戴”。尤其是戴熙,真迹十不得一,珍贵异常。能得到这样的……谈着谈着,不免打起哈欠来。
周先生见状,只好当机立断说:我女儿今年到东岸上大学,闺房空着,你就睡那一间吧。我推门进去,只见书桌、椅子上,也已经堆满了书,不过,所幸尚未波及床铺,安睡一晚,当无问题。我回头望了望客厅的长沙发,放心把行李提了进去。
早餐对坐不见面
夜宿“弃园”,一宵无话。早上起来,竟然已近十点,漱洗完毕,连忙出得房门,只见周先生早已在客厅阅报。他起身引我进厨房说,这里不比台北,没有烧饼油条,我一般早餐简单,煎一个蛋,加起士肉片吐司,做三明治吃,配上一杯牛奶,一杯橙汁,一个苹果,就算完事。我忙说足够足够,再多也吃不下了。
周先生煎完荷包蛋,往两只大瓷盘中一放,此时吐司也已烤好,肉片、起士、牛奶、橙汁,都是冰箱里现成的,正准备上桌,却发现餐桌上,堆满了半个人高的书,盘子实在无处可放。
周先生笑着解释道,我每天早上,都是站着吃早餐,今天你来,可以把座位面前的书,暂时搬放在地上,清一清,大家坐着慢慢吃慢慢聊。
我依言搬下了两落书,放好了餐盘与牛奶、果汁,至于苹果,就只好放在旁边的书堆上了。
我们各自坐下,一面吃着早餐,一面聊着,虽然看不见对方,但是大口咬吐司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久而久之,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听到两堆书在对话,声音似近实远,时近时远,穿越时空,似真又幻。
好像此刻正在书房写作的我,在书籍的环绕下,仍然依稀能听到先生爽朗的笑声,从书中传来。
嗳,一次难忘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