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
日剧 《小森林》 记录了女孩市子逃离大城市,回到了故乡小森的生活。影片中的镜头,几乎都给了农田与厨房。没有情爱纠葛、没有豪门恩怨、没有戏剧冲突,这样一部并未公映的小众文艺片却在网上收获极高的人气———豆瓣评分8.9,共有将近十万人评价,这个成绩甚至超过了中国都市年轻女子样板戏《欢乐颂》。
有人说 《小森林》 是“舌尖上的日本”,有人看到“女孩通过烹饪消弭了与母亲的隔阂”。我看到的,是日本农人在“从农田到餐桌”的过程中对生态环境所表现出的善意。
剧中对于“精耕细作”的传统的务农方式极度尊重。虽然全片是以市子自制的美食为线索,但是围绕相关食材介绍的种植、采摘过程,其篇幅远远超过烹饪过程。对于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描述之详细,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在看农业频道的纪实节目一样。
“6月,当稻子长得高过番鸭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到田里,它们会吃掉刚长出来的杂草,还有稻子上的虫子。游来游去还能为稻子的根部输送氧气。水变得浑浊,还能遮蔽阳光,变得不容易生杂草。粪便还能成为肥料,这就是番鸭种植法。”
秋天收获稻谷后,如何处理稻壳灰? 市子站在田野上,望着昏黄的落日与袅袅白烟,自言自语:“给稻壳灰制作器点上火,把稻壳堆成小山,稻壳灰是炭化稻壳,把它洒在水田和旱田里可以改良土壤,播种的时候也非常适用。比如把胡萝卜的种子条播下去,盖上一层薄土,撒上一层炭灰,能够避免受大雨击打使土壤结块,也能保持湿度,防止过干……”
在一个农田生态系统里,生物多样性越高,这个地方就越健康、抗风险能力越强。小森的动植物种类非常丰富。春天可以“采摘梅子、李子和山野菜,拾捡樱花。进入山中,红叶伞可以拌焯或者做成天妇罗,香味浓郁,味道极佳”,此外还有延龄草,猪芽花,鹅掌草,白根葵,淴芽。
家养的蔬菜包括:生吃起来咔嚓咔嚓的水菜,在冬天也能长成莲花座的塔菜,仲夏也能长成的胭脂豆,虫子们也很喜欢的小松菜等等。此外,市子的家是被沼泽和森林还有田地包围着的一间小屋,因此,夏天的夜晚,造访者络绎不绝:浅蓝色大天蚕蛾,独角仙,萤火虫,还有来偷吃李子的熊。
秋天,有一幕是她在河边捡拾树上落下的核桃,忽然看到一只小松鼠在吃核桃,市子静静地望着它,一脸的喜悦与温柔。
最明显地表现出导演“教化”意图的情节,是村子里开会,一屋子老年人中,只有两三个年轻人。一位长者说:“今天召集大家,是为了商量我们村东面斜坡休耕田的事情。那里的管理总是不到位,可能致使椿象虫侵袭周边农田,造成恶劣影响。我们接到农协以及农改普及所的多次反映,所以今天给大家发了一份资料……我们村政府希望大家有效利用这块农田,增加自身收入,同时珍惜保护小森的农田以及美景。”男人们开会,女人们在准备着食物。市子的内心独白,描绘出日本农人的日常:“种植数十种蔬菜,谷物,并将其加工以便食用,做家务,养育子女,去山中或城里工作,为冬存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散会后,年轻而帅气的男子悠太对市子说:“休耕田那事,大爷大妈都上了年纪,看来我们得行动起来。”电影结尾,年轻人回到故乡,售卖旧时风味食品、跳起传统的舞蹈……
和中国一样,日本也面临着乡村老龄化、空心化的问题。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家乡,奔向大城市。随之而来的,传统的农业生活以及饮食方式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些人意识到这种变化扰乱了人们的身心平衡,于是他们从食物的角度进行反思,宣传“正食”观念。日本正食协会社长冈田恒周曾经在我国做过关于正食的演讲。“正食”是日本明治时期一位陆军药剂官在自古代流传下来的食物养生学的基础上,发挥而成的一套体系,之后樱泽如一在此体系上又加入易学的概念使之成为“正食”,成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食物疗法。后来,这一理念传播到欧美,冠以“Macrobiotic”之名,意为“以生命这个整体为基点,在大自然的规律中充分发挥自我的一种生活艺术”。
这种饮食观念特别注重对环境的顺应和爱护。比如“身土不二”,意即“环境和生命是融为一体的”。生命这一自然现象是由所处的环境而造成。居住地的土壤、正常节令生长的自然食物,是最适合自己的,因此应该尽量食用身边 (国内生产) 的食物。再比如,对食物应存感恩之心。“当下我们身处的时代物质充沛,日常所需所用随手可取。但是同时也存着环境被破坏,疾患在增加等负面影响。……食物从诞生,成长到收获,然后进入到每个家庭的餐桌上,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劳动力,可想而知浪费食物是多么的不应该。这也是我们教育下一代,宣传食育重要性的出发点。”
有了这一背景,就不难理解,为何一部以食物为主线的日剧会如此关注人与生态环境。
今天,人类的饮食生活越来越依赖工业化的生产,食物日益向“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向发展。从农田到餐桌的距离已经无限遥远,我们不知道眼前的一蔬一饭,是由何人种植、何时收割。我们对食物,没有情意,也没有疑虑,它们只是随时可以从超市购买的一种物品而已。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去精耕细作?
《小森林》 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改善之路:让年轻人亲近农业,创造出更美好的食物与环境,也让身处其间的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从务农经验到商业模式、情怀卖点,全剧几乎手把手地给出了具体的操作步骤。当然,电影并没有因为具有“教化意义”而牺牲美感和深度。即使单纯作为一部文艺片来看,也完全合格。
为了表现“归隐田园”的美好,导演煞费苦心。市子在城市里生活的那几年,生活非常压抑:住在狭小逼仄的公寓里;在超市上班,满怀情意地为男同事做午饭,却遭到对方的轻视。而描述乡村生活时,则天地山河,忽然都有了光。秋天,市子留着齐耳短发,戴着渔夫帽、身穿蓝色风衣,背后是层林尽染的山林,她站在树下,望着树上的果子,“稻叶渐渐变黄,养分注入稻穗,也慢慢滋养出甘甜。还是坚硬青绿的通草果也变成了胖乎乎的紫色,等到破口开裂就可以吃了。”
劳作的细节之中,亦不着痕迹地散落些世间智慧。市子采红豆时说,“发芽的时候如果天气太冷,需要日照的时候如果连日下雨,生长和天气如果配合得不好,就容易招虫或者生病,其它的作物也有各自的播种时期,也得配合当季山上的花和鸟的习性,这都是老一辈积累下来的经验呀。”一位长者答:“是呀,所有事情都得看好时机呀。”然后女主角便回想起令人遗憾的往昔……
市子母亲的角色,全部是以回忆以及书信的形式出现,伴随的是书面化、内省性的台词,这样的穿插平衡了全剧的烟火气,而且也使得故事的维度更丰富。母女之间的戏份,可以看作是人在不同阶段对亲情的理解;也可以看作是女人在不同年龄段的内心成长;还可以看作是传统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与和解。
城市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的时候,总会有一定比例的人口回归田园。类似《小森林》这样的故事,在中国也越来越多。一位叫滨斌的85后青年,在山间租下一间房、几亩地,把自己的耕读生活写成了一本《山居岁月》。
他也和市子一样,只靠一群鸭子,一亩稻田一年就收获了七百多斤谷子。说起来,“以田养鸭,以鸭促稻”的方法在宋代已经有了。杨万里有一首 《插秧歌》 中提到,“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看鹅儿与雏鸭”。当时,农人已经在稻田中放养鹅鸭等家禽,这句诗是强调在插秧的早期,秧根还没有长老的情况下,不要将鹅鸭放入稻田中。
还有一个巧合是,滨斌和市子都是独居的年轻农人。市子在兼职当搬运工时感叹,“赚钱也好,家务活也好,没有人替我分担。在这挣钱的时候,家务活还一样没干呢。除雪的时候柴也劈完了,哪有这种天大的好事!”而滨斌在书中也写道,在地里忙碌了一天,想到回家还要自己做饭,这时才体会到,生活还是需要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伴。
在日本,夫妻双双归隐田园的风潮现在似乎很流行,生活类图书几乎被他们承包了:《耕食生活》 《京都山居生活》 《明天也是小春日和》 ……这些书的中文版如此受欢迎,有些甚至还出了续集,是不是预示着中国的归隐田园之风也在慢慢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