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大的著作,版本情况多半复杂。明末虞山严澂之于古琴史,究其地位与影响,不亚于董其昌之于书画史,他的《松弦馆琴谱》被认为是倡导琴坛新风的划时代作品,四百年来深受推崇,版本自然纷繁。《琴曲集成》第一辑上册(中华书局,1963年10月)中,查阜西先生为收录的琴谱一一撰写提要,独独为《松弦馆琴谱》 列了一个跨页的《十二善本内容材料比较表》,大约不列表不足以说明问题。“十二善本”中,第六种是“上海图书馆藏‘黄裳客’旧藏本”,这位“黄裳客”,向所未闻,不知是何方神圣。
前些年参加整理查阜西先生的日记,看到一九六二年五月,查先生有一次上海图书馆的琴书检阅之旅,十九日云:
早七时电话约严隽培九时半在上海图书馆同勘《松弦馆》两谱……
九时半至上海图书馆,沈津小哥迎余至善本部,严已先在,书亦先调出,勘之结果:———
(1) 严隽培原报无误。
(2) 惟黄裳容,系姓容名黄裳,沈津知其为一记者,年才五十,曾是右派者也。(即容鼎昌,现在文汇报馆任职。)
(3) 容本之严柱《谱汇序》系书商自他本孱入者,一笑!(详情记在伊鸿书表稿之背)
原来,表中的“黄裳客”当作“黄裳容”,“客”、“容”形近致误。如今卓有成绩的古籍学者沈津先生,当时才十七周岁,确为“小哥”,但藏书家黄裳先生其年四十三,离半百之岁还差好几年。
不过,查先生为什么会将黄裳的原姓“容”接在笔名“黄裳”之后来称呼他,一直到在上图调阅了这部《松弦馆琴谱》才明白——此书目录首
叶下端钤了一枚“黄裳容氏珍藏图籍”白文竖长方印。显然,查先生是将“黄裳容”当成了完整的人名。如果他细心一点儿,注意到正文首叶还钤有一枚“黄裳藏本”印,就应该知道“容氏”二字理当连读了。
此书末叶还有黄裳先生写于一九五三年三月七日 (癸巳正月廿二日)的跋文一条,不见于如今已经出版的各种来燕榭、梦雨斋书跋辑本:
此万历刻琴谱二卷,得于玄妙观里旧肆,同得者尚有《白耷山人集》,皆罕传可喜,当付工同装之。漫志卷尾。癸巳正月廿二日奉 母游苏记。(下钤“黄裳”朱文方印)
这部琴谱既然在一九六二年已归上图,可见黄裳不过留了数年而已。大约如《买书记趣》 所言,“一九五七年后,降职降薪,下乡劳动,为了生活,就只好卖书,这是我去书最多
的时候。检查旧目,十去八九。……我的卖书也有一个原则,对象是国家图书馆和书店,不入私家”(《海上乱弹》 第120页,文汇出版社,2005年5月)。古琴减字谱识读其实不难,但对不弹琴的人来说,免不得和贾宝玉一样叹为“天书”,赏玩起来,自然不如版画或诗文集投入。故虽“罕传可喜”,早早剔除,合乎情理。
除非周梦坡、汪孟舒、查阜西这样的琴人,历来藏书家对琴书都没有特别的收藏兴致,黄裳也是如此。他藏琴书,纯属偶发。此书之外,庚寅(1953) 初冬他曾得到一部吴尺凫(1676—1733) 跋明钞本《琴史》(《来燕榭书跋》增订本第199页,中华书局,2011年6月),着眼点首在吴跋,所谓“年来南北舟车,访书公私藏,曾未见尺凫校本一种,罕遇难求,远较荛翁为甚”(《惊鸿集》第102页,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10月),就好像郑振铎买明刊《太音大全集》,看中的必定是书中几十叶的版画,遇到另一部《玉梧琴谱》,不见版画,就“非心喜者”(《为国家保存文化:郑振铎抢救珍稀文献书信日记辑录》第417-418页,陈福康编,中华书局,2016年4月),连是不是孤本都没兴趣追究了。
丁酉上元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