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小张小我十岁,云南人,生得眉目清扬,很有点灵气。上海一家大学旅游专业的毕业生,我原以为他是个导游,他却落脚在市内一家五星级酒店,入职时是餐饮部的服务员,小伙子做事用心,没两年升领班了。我认识他是在一场拍卖会上,我的拍卖行朋友老顾介绍说小伙子是这家酒店餐饮部的工作人员,对艺术感兴趣,现在正学鉴定。他客气地跟我握握手,正巧吃饭的时间,便大方请我和老顾吃了顿海鲜自助餐。
这些年拍卖火热,各大拍卖行常常借了酒店的会场办拍卖会,小张所在的酒店一年就有好几场。他不懂这些,起初当班闲暇时偶尔偷偷去凑热闹,他见到了许多在书本和电视里看到的名字,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他辨不了真伪,更买不起。他见到这些名字心里无比激动,虽然博物馆也陈列着,但都不会像预展时那样近得可以趁保安不注意摸一摸绫边,甚至对着画心呼一口气,他呼出的那一口气,让他觉得他会随着这张画一同传世。
后来我知道,老顾说小张在学鉴定,其实是他在教小张做字画的买卖。老顾是在小张酒店吃饭吃多了和他熟悉的。小张没少请老顾吃饭,嘴上不离顾老师的好,一次小伙子跟他讨教拍卖诀窍,老顾觉得他诚恳、谦虚,耳一热,就答应教他一两手赚点小钱,不过请他先按着给他开的书单一一把书买来,好好用功读一读。果然之后师傅带着小徒弟跑各处的拍卖会了,参加一些画商间吃饭喝酒的应酬,手把手,教他需要熟悉的艺术家各自作品的风格特征,常见的作伪手段,理论加上实践总是真理,小张在老顾的锻炼下快成了老张。老顾挺高兴,说带着这个小徒弟运气碰得不错,一来二去,两三年下来赚了不少。我跟小张认识的时候,小张已经美滋滋酝酿着要辞了领班的工作,下海了。
小张是帮过我的忙的,他晓得我喜欢名人书札,去年从北京特地给我带回来一件狄平子的信札。当然他讲明是拍卖买的,我自然加价从他手里匀来,这是应该的。狄平子是狄葆贤,康圣人的学生,民国时著名的出版家,创办了《时报》、有正书局。十多年前我在一位前辈家中见过一页狄平子的扇面,录了一段北碑文字,暗暗惊讶出版家的楷书竟然如此雄浑且不失儒雅,到底不是一般人。这封信的内容很励志,狄平子对他的次子汝为说:“……凡人一生进退得失,无往非命。孰主张是,命也。然亦由平日简练揣磨发愤用功所致也。先汝母太息说:凡人闲居时,亲友愿为介绍,皆空言尔,何如专心考试,能操必得。我云:自力更生,为寒门出路,我一生全靠考试……”最后一句话最富趣味:“还望自加谨慎,节养休息。常吸香烟,少周旋。”叫小孩子听话,不相干的事情少搭理是人之常情,做老子的叫仍在学堂上念书的儿子“常吸香烟”,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天小张约了来我这里坐坐,我见他垂头丧气,问他怎么了,他说出了件大事,今天特地来跟我告别,想回家里冷静冷静。原来他自认为这几年跟着老顾生意经懂得多了,尝了甜头,这回没告诉老顾,自作聪明把这些年积下的全部家当压在了一幅刘海粟的山水画上。“那时没沉住气,热昏头了。”他沮丧地说。他找到买家打算出手,对方细致,请了专家再三鉴定,结果是一幅木版水印。由于年代久远,画上的点点黄斑迷惑了小张的眼睛,如果不是拆了镜框,发现画芯背面少了笔墨的印迹,它简直和真迹一模一样。小张这才着急找来师傅相救,老顾骂了他一顿,也没帮上他的忙。我多少同情他,这大意失的荆州,全赔了,学费太高了。老张终究只是小张。
书画作假自古有之,一点不稀奇,当年张大千做了石涛的假画卖给罗振玉,还存心当众说穿,出了一代大师的丑,这对罗简直是奇耻大辱。我也上过当,十多年前在城隍庙,初出茅庐的文艺小青年,文心烂漫,学人家搞收藏,在地摊一个人使劲琢磨,兴奋地以2000元买了张名人书法,以为捡了大便宜,在好友面前一显摆才发现了问题。友人为我一一解读出玄机,立断———赝品无疑!这使我大为懊丧,他倒卖起关子,让我将这假字暂存他处,过些日子保我开心。过了两个月,友人给我电话,叫我去拍卖行取钱,原来他将赝品送去他熟悉的拍卖行拍卖了,除去本钱,我足足赚了300块。他笑着对我说字画这行当,有一半的人比你聪明,就有一半的人比你笨。我当时觉得庆幸,现在想想有点后悔———这赝品我是误了他人了。经了教训,我不再乱买艺术品,更明白了这句收藏圈的时兴话: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没有随随便便的捡漏。
小张回了云南,有时给我个消息说在看看书,有时候又说去看雪山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还说把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没怨他,希望他这次回去能留下来找份工作陪伴他们。最近突然来消息说回上海了,凭着以往的经验,找了份酒店的工作,做回老本行,“字画是艺术品,用来养心的,我虚火太旺,不败才怪! 今后会踏踏实实工作。”
“字画是艺术品,用来养心的。”小张悟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