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圆圆老师出身书香世家。父亲徐穆如,乃海派书画领袖吴昌硕先生入室弟子,少年时期即得缶翁真传,蜚声海上艺林。母亲邹萍倩,无锡望族,书画之外尤擅诗词,当年在苏州美专,即已深得颜文梁先生赏识。圆圆老师自幼耳濡目染,受家学熏陶,“初中时偶尔动笔写了一幅篆书”,竟然入选苏州市书法展,并得到了多方好评。父亲指授、自己勤学、外界赞誉,得此三事,圆圆老师早早便与书画翰墨结缘,孜孜于此,终身不倦。
圆圆老师儿时印象最深之事莫过于随母亲去苏州锦帆路8号拜访汤国黎先生(章太炎先生夫人),对汤先生联句“鸟鸣深树里,人在百花中”的意境非常喜欢。稍长及后,她时相过从者有郭绍虞、顾廷龙、赵丹、南怀瑾、周退密、高式熊等,均为一时无两之硕儒巨擘。惟其从最上乘,悟第一义,审美趣味、艺术感觉自然与众不同。
与父亲一样,圆圆老师也是以篆书胜擅艺坛,人皆知其书法得穆如先生真传,殊不知母亲给了她一颗诗心,对其书画创作的影响可能更为深刻。她从不自诩出身名门,但凡说起母亲,就会感慨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诗词歌赋笔墨丹青无一不精,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艰苦岁月依然能安贫若素、优雅淡然。某日老师出示早年手抄母亲《餐英未是草》数篇,诵念怀想,笔者在旁亦有所记:
奉题星来倡和集(其一)
西神泉味齿芬间,潋滟春光照客颜。小作优游忘世事,缤纷花雨杖履闲。(其二)
诗赓白雪酒微酲,二月江南放嫩晴。此日梁溪溪畔路,花柔草媚马蹄轻。末两句诗圆圆老师以一口吴侬软语念诵数过,思绪好像回到了梁溪故土随母亲杖履相从优游花雨,良久喃喃说:“这两句我蛮欢喜……”
再如《乡间闲咏》和《七二年春作五律》:
天风浩荡袭轻襦,小立田头足自娱。透水新禾千顷碧,攒云落日一团朱。难驱白发催双鬓,未改章心仍故吾。三载他乡常作客,相逢野老尽相孚。
波光云影好,所处在河滨。风急帆移岸,庭空月近人。畚舂喧夜子,犁锄动晨寅。衰老渐安享,农家多苦辛。
上两首诗由邹女士写在“文革”期间,他们夫妻俩随下放的女儿蛰居吴江。艰苦的生活环境并不能消融一颗诗心,小立田头足可自娱,触目所及是眼前的江山风月,而充满灵性的诗句下,仍有对农家苦辛的挂念。诵念着《餐英未是草》,圆圆老师回忆起母亲在吴江烧水的轶事———她每每在烧水的过程中随手抓起书来翻阅,常常就沉浸在书中,乐而忘水,水开了浇熄炉火的事屡屡重演。后来邻居阿婆只要看到母亲烧水,就会紧张,会主动代母亲照看,这在当地都成了笑谈。眼里只有诗书画的母亲实在是缺少家务劳动经验啊,圆圆老师每言及于此,都感慨不已。
1976年,徐圆圆参加了由全日本书道联盟、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每日新闻社三家联合主办的“现代中国书道展”。那时正值“文革”末期,中国书法界官方活动虽然废驰有年,然而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积淀深厚,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书家经过时代巨筛的淘洗,正处于一种久伏欲飞的状态,宿老名师后起之秀竞相争艳,全国遴选书法作品80幅,篆刻作品60件,俱为一时之选,完全能够代表当时中国书坛的最高水平。本次书道展亦堪称1949年以后中国书法史上的里程碑,其引力波之强劲至今仍能感受。圆圆老师当时年方而立,实为入展作者中之洗马神清也。而最让她高兴的是能和汤国黎先生同时入展,汤先生其时已94岁,遥想当年随母亲往返苏州锦帆路8号时的情景,一切宛如梦中。
1988年周退密先生在高式熊先生家见壁上一副篆书楹联“骨肉停匀,气息渊雅,叹为洪北江(亮吉)再世,亟问书者徐圆圆之行谊,高老谓圆圆乃一年轻女子,偶来上海,难得一见。闻后为之怏怏,然自此心仪其人未尝或衰。”(周退密:《徐圆圆诗书画艺术》序)此退老之初识徐圆圆也,未见其人,先识其字。周退老后于2005年上海文史馆春节团拜会上得见圆圆老师,“使仆卅年倾慕指愿偿于一旦,事之可庆可贺者孰有逾于此哉。”(周退密:《徐圆圆诗书画艺术》序)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到2005年,周退老已是92高龄,圆圆老师亦已不再“青春小篆”(某次江苏文代会上,苏州文联主席李进即席赋诗,有“白发姑苏左腕悬,青春小篆有圆圆”句,左腕乃当代章草大家费新我先生,一诗两书家,传为美谈),然而两人诗歌唱和至今未歇。笔者曾有幸获睹圆圆老师辑自作诗词百咏,粗粗一看内中竟有近二十首乃与退老倡和之作。2016年初,圆圆老师携余至安亭路探望退老于病后,当日晴窗如洗,冬阳满室。圆圆老师出示近作请退老过目。一纸在手,退老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吟诵的是一曲《浣溪沙》:
竟夕雅怀细细吟,华堂秋静夜沉沉。花光竹影一时深。长是桂香添好梦,不知何处理瑶琴,一轮圆月耀天心。
退老吟咏一过,再逐字逐句与圆圆老师探讨。只听圆圆老师与退老戏言道:一轮圆月耀天心,从诗谶来说,看上去我的结局还不错呢?退老亦笑着说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圆圆老师此曲亦入禅境。
1981年徐圆圆曾应徐无闻先生之邀为《现代汉语大字典》书写小篆万余字。2007年,出版《篆书墨迹》一书,书分二卷,分别为“小篆楹联卷”和“大篆《论语》卷”。光阴流转,2015年圆圆老师应上海文史馆之命,铁线篆书《上海赋》计1500字。此时她的篆书实已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出手书写大赋正当其时,主办者可谓识人善任也。笔者曾随老师拜访玉佛寺觉醒大和尚,寺内贵宾厅里高悬的对联“玉露金风觉来妙香,佛光道法醒亦欢喜”,正是她所书自撰联。藏头“玉佛”寺院名,中嵌“觉醒”住持名。书作雍容华贵,安详庄严。
圆圆老师尝自叙学书径以篆书入手,初学二李(即李斯、李阳冰),又爱汉碑篆额和完白山人笔意,多有研习,并从秦《峄山碑》与唐《迁先茔记》中吸取精髓,更参合《谦卦碑》之风格,勤学多思,终善变能化。及至行草书则讲究行笔劲健,潇洒自如,爱以章草笔意融汇毫端,又取篆隶、八分之意入行书,则更臻朴茂之姿,多有异趣。至于山水花鸟仕女,则有家法在,有书功在,亦如书法之典雅,其气韵生动,笔墨脱俗,不坠古贤风骨。寻常艺家得其一技即可擅名,而圆圆老师于诸艺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实在是研博取精,触类旁通,变化之功也。她书承家学,又得诗心之真如,而诗名却为篆名所掩。2015年苏州上海两地为圆圆老师举办了个人书画展。观此二展可知,圆圆老师于书法一道是真草篆隶行俱擅,丹青则山水花鸟仕女兼施,则篆书所掩不止于诗。所谓雅人深致,此之谓也。
2016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