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我有一门通识课 《红楼梦漫谈》,总有学生说:老师,宝钗是人生赢家,像她那样才能成功嘛!
真的吗?
今天不说钗黛,来谈宝钗和探春。大观园首次文青聚会,海棠诗社,湘云却落单了。她兴致勃勃地补写了几首诗,意犹未尽,声言当东道主再起一次诗社,大家纷纷叫好。
宝钗晚间便邀请湘云去蘅芜苑同住,问道:云妹妹,作东起诗社这事嘛,虽然是玩,但也要瞻前顾后,不要得罪了人,才好。况且,作东需要钱,你,从哪里弄钱?
一句话提醒了湘云,她不禁踌躇起来。
湘云父母早亡,一直跟叔叔生活,身不由己,手头并不宽裕,宝钗知道。
她接着说:我有个好主意。我家当铺有个伙计,送来几斤上好螃蟹。前日姨娘说要请老太太,不如这次就请大家吃螃蟹。等大家吃完散了场,咱们再作诗。
湘云感激不尽。螃蟹宴大获成功。贾母还夸宝钗:我就知道这孩子稳重周到,办事靠谱。
诗社本来是小型party小众活动,简单随意。海棠社就这样,探春一纸邀约,众人高兴,起个雅号,脱掉世俗身份,大家都是诗人。这才是乘兴而起,兴尽而返,颇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之风。
诗社乃探春发起,她写:“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如此年华,这般美景,岂可任其辜负!
大观园文青扎堆。黛玉孤独而自由,是真正的诗人,相比之下,探春是非典型文青。虽然她诗才并不出众,但她懂得诗存在的重要性:诗是自我救赎,是超越现实的功利的世界,抵达审美、自由和灵魂的途径。
但宝钗一心想的却是:别得罪人!她的世界,总是人际关系。
探春不一样。
她去赖大家做客,发现他家花园的花草可以卖钱! 一年下来竟有200两银子! 探春的小宇宙开始爆发:大观园可要大一倍都不止,那就得卖400两银子了。
事实上,贾府此时的日子愈发艰难:元春省亲,银子花得像流水;日常迎来送往,满府人丁,节日寿诞……通通要花钱。冷子兴开篇就八卦过:贾府外面的架子还在,内囊早就尽上来了。而从70回始,贾府越发露出那没落的光景:贾琏惦记老太太收藏的体己,求鸳鸯偷出来卖钱;尤氏在贾母处吃饭,却只有下人吃的白粳米饭了;管家林之孝建议裁人……
黛玉也看出来了,对宝玉说:你们家挣得少,花得多,早晚后手不接啊。
可惜,阖府上下,大多都沉睡不醒,有的则装睡。
秦可卿临死前给王熙凤托梦忠告:这不过是瞬息繁华,要记得盛筵必散的道理。可惜,凤姐在权力和欲望的裹挟下,难以自拔。
探春是最清醒的。凤姐小恙,王夫人派她、李纨和宝钗当临时管家,她一上任便抓住几件事,砍掉重复不必要的开支,再考虑增收,正是开源节流。
按探春的设想,先选几个对园林花木在行的,把园子承包给她们,任她们管理。到年底结算,减掉人工和其它花费,再交到账上。
宝钗呢,不置可否。
她有一脑门的顾虑:一上来就谈钱,太俗。何况,这样算计小钱,岂不伤了大家族的体面? 所谓体面,王夫人也很在意,眼看着后手不接,日子艰难,她还一味怀想当年黛玉母亲的风光。
这种论调我们并不陌生。大凡儒家的读书人,多重义轻利,一说到钱,就觉得俗。洁癖到极致,连钱都不能说,要说“阿堵物”。
其实,宝钗家里是皇商,开着当铺,熟悉这些俗务,但也羞于谈利,可见宝钗做人做事都很儒家。宝钗随后祭出了朱熹这面大旗,说朱子的书里什么都有,探春啊,在圣人面前,你这套弱爆了。
探春不同意:朱子那些话,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意思是,这些人不过就是说说罢了,不是真的,他们做不来的。
宝钗批评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可句句真理。你才办了两件实事,就利欲熏心,连朱子都看不上了。等你再干点大事,恐怕把孔子都看扁了呢。
李纨一旁听着,忍不住抗议:你们做事就做事,怎么没完没了地讲起学问了? 宝钗一脸严肃:学问就是正事! 做事,如果不在学问里找依据,那就俗了。
其实,孔子以后的儒家,对改革一直有微词,更擅长做道德文章,修身养性,培育私德,专心做人,事功能力则相对薄弱。即使言必称仁政的孟子,具体措施也不过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描蓝图画大饼最在行,可操作空间不大。
一心读圣贤书的贾政,也“不惯俗务”,整天跟清客们作风雅之谈。盖省亲别墅,园林室内装修,这些俗务,他不过问。香菱说:连姨老爷都夸宝姑娘有学问哩。宝钗和贾政其实是同路人,只不过她的学问和见识更胜一筹。
对于探春的改革,宝钗还有另一层顾虑:那些搞承包的人有钱赚,其他人岂不眼红? 这点子钱,也别看在眼里了,不如年终算账,平分给下人。最后,她召集下人过来,说:我给你们弄了这个额外的收入,大家就要自觉,用心做事啊。
曹公说“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下人们则喜大普奔。
但探春的改革呢? 终归是泡汤了。探春的初衷是开源节流,搞承包,增收;宝钗却担心生事端,人为制造差距。在她眼里,你好我好大家好,和气第一,就这样把经济改革搞成了人际平衡,把做事搞成了做人。
宝钗的好口碑不是凭空得来的。她事事考虑人心,瞻前顾后,长袖善舞,最怕得罪人。
宝钗一心做人,探春一心做事。
探春当代理管家,上任第一件事,就遇到了一件棘手事———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按理有一笔抚恤金。到底该给多少?吴新登家的两手一摊假装不知道,而其他媳妇婆子们,都在外面等着看笑话。
这是老员工在使心眼呢。新领导来了,她们要看新领导如何做事:糊涂呢,就浑水摸鱼;明白呢,只好老实做人。
李纨说:袭人的妈刚死了,赏了40两,那也给赵姨娘40两吧。吴新登家的赶紧接了对牌走。探春喊住她:先别忙,我要问你,同是姨奶奶,家里的赏多少? 外头的赏多少?
赵姨娘是家里的,世代在贾府为奴,而袭人是从外头买来的,待遇不一样。果然,拿来账本一看,赵姨娘应得20两。外头的婆子们个个伸舌头,算是服了气。
刚摁住了这头,另一头又闹幺蛾子。赵姨娘跑来嚷嚷,指责探春亏待亲妈。探春晓之以理,说这是规矩。赵姨娘不依不饶,说话像扔刀子,句句戳探春的心窝:如今攀上高枝了,就把我们给忘了!
一向霸气的探春,只能气白了脸,无奈地哭。
我为探春点赞! 她尊重规则,理性而清醒,这已经是现代的管理精神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是宝钗,会怎样做?
宝钗珍重芳姿,不语亭亭,是打理人际关系的高手。她身上凝聚了中国式的生存智慧,高深莫测,一眼望不到底。而中国式生存智慧,核心就是人脉,是人心的较量与博弈,是谋略。一旦陷入其中,必会化简为繁、满腹心事,像湘云一样踌躇起来。
探春更像谢安,有清明的理性,不凡的气度,英气飒飒,公事私事都处理得很得体。可惜这样的人太少,懂她的人更少。
黛玉看她处理事务谨慎有度,转头对宝玉说:三姑娘真是一个乖人。换了别人早就作威作福了,可她一步也不多走。这是在夸探春手握权力也不肯滥用。
黛玉是真正的诗人,在乎的是诗和远方,但她懂探春。
王熙凤也懂探春。平儿向她汇报,她连声说:好,好,好一个三姑娘! 我就说她很好,果然不错! 她有文化,比我更厉害一层了!
但宝钗未必懂。
王熙凤私下评宝钗: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用心理学的术语说,宝钗这个人,心理防御机制很强,对人,她表面热情,骨子里并不信任。
所以,一旦觉察到危险,她首先是自保。
大观园被抄检后,第二天一大早,宝钗便来到李纨处,说要搬出去住,理由是母亲身体不好,筹备哥哥的婚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无可厚非。只是让人惊讶的是:跟宝钗同住的湘云,居然毫不知情。关键时刻,宝钗真是动如脱兔。
第76回,湘云和黛玉中秋联诗,湘云抱怨:可恨宝姐姐,平时说亲道热,撇下我们,自己去赏月了。
没办法,一不小心,现实主义就会滑向精致的利己主义。
相比之下,一向给人冷静霸气的探春,却是有情有义有担当。
第74回,大观园遭遇整风运动,王熙凤和王善保家的,一帮人抄检大观园。怡红院、潇湘馆,一路下来,到了探春处,却见探春率领丫鬟们,早就秉烛开门以待。
她冷笑道:我的丫头是贼,我就是窝主。你们要搜,就搜我的,她们偷的都在我这里藏着呢。便命丫鬟们把自己的箱柜打开,请凤姐检阅。
凤姐赶紧说:妹妹别生气,关上关上,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探春接着说:可以搜我的,可别想搜我丫鬟的东西! 有什么责任我来担。见探春如此,凤姐赶紧起身告辞。探春说:你可仔细搜了? 明天再来,我可不依了。你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到明日再说我护着丫头,那可不行!
探春威武! 做她的下属何其有幸!可惜,探春的口碑总不如宝钗。做事者失人心,做人者得人心,自古如此。“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说出这样沉痛的预言,有这般见识的,必然是探春。
《红楼梦》是本悲哀的书。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悲哀,是对历史,对文化,对人性的多重失望,也因爱和美的最终幻灭。
但曹公依然让探春在大观园,运筹帷幄,兴利除宿弊。在这宏大深远的悲剧里,个体虽然渺小而无助,但是高贵而璀璨。
每一次击破虚空之幕的努力都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