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个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我最有兴趣的题目是中外文化的交流。英国文学是我在大学时代的主修科目,因此我一直对它存有一份怀旧之情。英国文学如何与中国文学发生文化交流的关系?这是一个大题目。编者约稿,我只能大题小做,从我目前研究的大项目中挖出一小题目来献丑,那就是晚清到民初 (约自1895至1915年) 的翻译小说,以英国维多利亚时代 (1837—1901)的作品居大多数。这些小说,有的是公认的经典作家,如狄更斯,然而更多的当年流行的通俗小说,在英国的通俗杂志如LondonIllustratedNews,TheStrand等连载后,立刻传到中国。当年上海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所以这些杂志和内中的讯息资料,上海的读者(至少懂英文的读者) 并不陌生,否则也不可能在世纪之交的十几年间出现那么多的中文译本,特别是当年最流行的“福尔摩斯探案”,可谓家传户晓。
清末民初的翻译者大多是略通外语的文人,也是小说作家,他们在报纸和杂志上写稿为生,社会地位不高。地位最高也最有名是林纾 (林琴南),他完全不懂外文,必须靠口述者合作翻译,竟然出版了一百八十多种翻译小说! 此外还有包天笑、周桂笙、周瘦鹃、陈景韩 (笔名冷血)、严独鹤等人,大多被学者归类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他们之中有的人也懂一点日文,所以文本的另一个来源是日本,不少英文小说是从日文转译过来的。
除了侦探小说之外,当年中国读者最喜欢看的翻译小说大抵属于所谓的“言情小说”(或曰“写情小说”),大多出自通俗作家———特别是女作家———之手,他/她们在维多利亚时代也红极一时,如今却无人问津了。当年的热门变成现在的冷门,只剩下少数研究此道的学者还有兴趣,我是其中之一。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中遇到不少难题,这些难题,其实并不完全需要学术研究或理论才能解决,所以要藉这篇短文向喜欢此类作品的现代“粉丝”———如果还有少数“幸存者”的话———请教和求援。
且让我引一本上海的通俗杂志 《月月小说》 在1906年列出的“英国近三十年中最著名之大小说家”———注明是“以社会欢迎之多寡为序”———作为例子 (括号内英文名为我所加):
CharlesDickens
W.M.Thackeray
HallCaine
MissMarieCorelli(高兰丽女史)
WalterScott
BulwerLytton
RudyardKipling
J.M.Barrie
Mrs.HumphreyWard
RobertLouisStevenson
ArthurConanDoyle 陶高能 (著
福尔摩斯侦探案者)
StanleyWeyman
CharlotteBr?nte
AnthonyTrollope
I(Israel)Zangwill
Mrs.Henry(Ellen)Wood
CharlesReade
CharlesKingsley
HenryJames
GeorgeMeredith
ThomasHardy
Mrs.(MaryElizabeth)Bradden
E.F.Benson
这个名单上23位作家的排行榜,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最明显的特色就是“雅俗并置”,领衔的狄更斯可以说是维多利亚时代最著名的作家;排在第二位的Thackeray(萨克雷),至少英文系的学生都知道,他的小说 《名利场》(VanityFair) 是我在台大外文系二年级必修课的教材。然而排名第三和第四位的 HallCaine 和 MarieCorelli 到底是何许人也? 更妙的是:这个名单中只有两位作家附有中文名字:一位是写福尔摩斯探案的鼎鼎大名的作家陶高能 (现译柯南道尔),另外一位“高兰丽女史”到底是谁? 而且名列第四! 为什么女作家中只有她有中文名字? 是不是当年的编者对这位“高兰丽女史”情有独钟?或是在那个年代她的大名在中土也早已如雷贯耳?
除了她之外,诸如HallCaine,Mrs.HumphreyWard,StanleyWeyman,IsraelZangwell,CharlesReade,Mrs.MaryBradden,E.F.Benson等这些名字现在都很陌生,而在当年却是畅销作家。他/她们和现在公认为是经典作家如 Scott( 林琴南译为 司 各特 ),Kipling(吉卜灵),Stevenson(史蒂文生),Br?nte(布朗蒂),James(亨利·詹姆斯) 和 Hardy(哈代) 齐名并列,当时的英国和中国读者和译者也没有歧视,这是一个文学翻译的普遍现象和事实,古今皆然。根据一位印度学者的研究,这个情况,在印度也是如此,以上所举的这些作家,不少人也深受印度读者欢迎。
二
我面临的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是:这些畅销作品是否在中国已有译本? 是否也很流行? 我曾经研究过一位这个名单上漏掉的英国畅销作家哈葛德 (SirHenryRiderHaggard),他的作品林纾翻译的最多,有二十多本,一半以上是探险小说 (如KingSolomon’sMines,She),另一半却是属于“言情小说”之类。前者是哈葛德的拿手好戏,后者却非他所长,写了这么多本,显然是当时通俗文学的风气使然。经过林纾的生花妙笔的渲染,哈葛德变成了清末最有名的英国作家之一,被中国读者视为巨擘。而现在呢? 他的书很少人看了,因为当今“政治正确”的学者说他宣扬大英殖民主义。然而他的小说故事却在好莱坞的 电影里 (如 IndianaJones,Mummy) 借尸还魂。
哈葛德写过一本言情小说:JoanHaste,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在英国也不特别流行,但是到了中国却大行其道,竟然有两三种中译本。早期包天笑的译本删节很多,特别内中女主角未婚而怀孕的一段,为了顾及道德问题,被删除了,然而后来林纾的译本却把这段原原本本译了出来,而林纾一向被公认是一位极重道德的保守主义者。这段学界尽人皆知的“佳话”,却引起我想要探索的另一个问题:通俗小说在英国和中国是否非要“道貌岸然”,必须维护社会的道德尺度,才能畅销? 我认为恰恰相反,越是受读者欢迎的作品,内中僭越常规的因素越多,然而却隐藏在一个“煽情式”(melodrama) 的情节模式之中,变成了一种“压抑”。
英国学者LouisJames把煽情式的小说归类为“SensationNovels”,也就是有刺激性的小说,用晚清译者的说法,就是“奇情小说”。这个“奇”字,在当时的语境里颇为暧昧,含有“神秘”或“奇怪”的味道,研究维多利亚小说的外国学者,称之为“Gothic”(只好直译为“哥特”),有时候故事情节还牵连到鬼怪。中国通俗文学中的鬼怪故事也很多,但是这种维多利亚式的鬼怪故事,多发生在室内———即是在贵族或中产家庭的大宅内发生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怪事”,关键在于作者在叙事的过程中如何处置它?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CharlotteBr?nte的小说JaneEyre(中译《简爱》)中住在阁楼上半夜作怪的“疯女人”。用当代女性主义的说法,她代表了一种被道德规范压抑下的“不轨”和僭越,在当时的维多利亚家庭价值中纾解,或于主流的价值系统不合,或是像疯子之类的人物被置于价值系统之外,无法搁置,只好放在“阁楼”上却像从跨文化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中国民间的儒家道德制度,如“三纲五常”或“三从四德”难道不也含有大量的欲望受压抑的成分? 《白蛇传》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否则鲁迅也不会一连写两篇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杂文。
除了 《简爱》 之外,还有其他类似的“哥特”煽情小说吗? 是否还有其他和女性有关的主题? 这就是我对高兰丽”女史 (把她尊称为“女史”,意思就是“才女”) 感到好奇。她的大名也赫然出现在当年印度的图书馆名单之中。上述名单中还有另外三位夫人:
Mrs.HumphreyWard,Mrs.HenryWood和Mrs.Bradden,到底是何许人也? 她们的作品内容是否含有类似的煽情情节? 这类小说在英国畅销的原因何在?是否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的价值系统? 当这些价值被移植到中国的文化语境之后,是否在共鸣的同时也提供了新的“刺激”,甚至“越轨”的可能性,所以才会畅销? 这一些假设,都有待求证,对文本和翻译仔细对照研究后,才能定案。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研究晚清翻译小说的学者,都无法看完这上千本的小说,何况有的还不全是翻译,而是“再创作”。
三
目前研究这个题目的海峡两岸华人学者 (大多是研究一两本小说) 的公论是:此类英国言情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特别是女主人翁——很容易融入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才子佳人”模式,因而受到中国读者的欢迎。我却要进一步追问:一种语文被翻译成另外一种语文,难道只能乖乖地依附在其文学传统之中吗? 翻译必然也有“误读”的成分,而“误读”不见得都是坏事,有时反而把一本普通的作品重新解释,使原典脱胎换骨,变成了新的作品,更有价值,甚至对一个转型期 (如晚清) 的社会价值和风气,有所冲激和影响。晚清时代的中国在政治和文化上经历了千古未有的剧变,外来的文化经过殖民主义的势力,流传到了中国。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外来文化本身也被本土的文化改头换面了,它原有的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说不定也被颠覆。无论如何,我一直认为晚清的翻译小说应该算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是雅是俗,是好是坏,都为这个时代的文化开创了一个文学上的新纪元。
至于这位“高兰丽女史”是谁? 我目前还在探索之中———用探案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摸索求证,像福尔摩斯一样。好在现今有互联网,英文材料在网上不难找到,目前我收集的资料显示:她是维多利亚时代极有名的畅销作家,连维多利亚女王自己都是她的“粉丝”!而有关她的中文材料和作品的中译本呢? 网上则付阙如,有待高明人士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