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太原,我的城市,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地方——鸿福居馄饨馆了。
几十年前,这小馆,身处在我们城市最为热闹繁华的一条街上,那街,叫“开化市街”。再早,开化市叫开化寺,是座寺院,始建于什么年代已不可考,只知道,北宋哲宗绍圣年间、元代大德年间和明正统年间都曾重修,可见其古老。据说它的鼎盛时期是在明清之际,那时,僧众沙弥无数,香客无数,寺庙旁边商贩店铺亦无数,渐渐生成集市和街巷。辛亥之后,开化寺式微乃至废弃,庙宇被开辟成“共和市场”,上世纪二十年代,更名为“开化市场”,于是,就有了周边这些街巷:开化市东街、西街、南街,等等。
鸿福居应该是坐落在开化市西街上,那是条极为狭窄拥挤的小街。第一次走进这条街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叶,那时,鸿福居馄饨馆的招牌,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早已在“破四旧”时被砸毁了,改了个什么名字,忘记了。但人们仍然依旧习叫它:鸿福居。卖的仍然是馄饨、烧麦一类面食,也有几样看家炒菜。走进去,热气腾腾的一股油香,那是滋啦啦煎锅贴的贴心香气。
我从没吃过这馆子的馄饨、锅贴,更没吃过它的看家菜。去那里,原本不是为了吃饭。那时,我在我的城市东山脚下一个叫涧河滩的砖窑上做工,码砖坯,正式名称叫做“壮工”,我的一个工友,她的家就住在“鸿福居”饭店的院子里。穿过饭店不大的店堂,走进同样不大却油腻的天井,绕过煎锅贴的硕大铁炉,平地再下一截楼梯,那一条杂乱小走廊尽头的地下室里,就是我朋友的家。十几平米的一间小屋,住了他们一家四口。那头顶,恰好就是店堂的地板,白天,特别是星期天,无数双脚板汹涌地踩在这家人的头顶上,没有一刻安宁。房间没有窗子,永远开着电灯,那灯泡瓦数不大,昏黄的光明,总有一种暧昧和隐秘的气息,还有一种日暮黄昏时最容易滋生和蔓延的莫名忧伤。
那时,我朋友的梦想,她人生的追求,就是让一家人住进一间有窗户的房间,地面上的房间。一抬眼,可以看见天空,看见星月,看见市井街景和风摇树动,看见如金子般灿烂汹涌的阳光。
我朋友的名字,容我隐去,就叫她雯吧。雯是个美人。起初,雯刚到我们厂的时候,不在东山砖窑,而是在西山上采石头。那时,西山上云集了一群不得志的年轻人,雯的美艳妖娆使许多人神魂颠倒。得知美人住在鸿福居地下室里,大家扼腕叹息,给她起了个现成的外号:馄饨西施。不用说,追她的人,很多很多,众星捧月一般,可雯哪里是那么好追求的? 她如同在云端上俯瞰着那些红尘中的人们。这让人反感。何况,她的嘴,十分尖酸刻薄,常常不给人留情面,冲撞了人也无知无觉,渐渐地,人就让她得罪光了。于是,馄饨西施没人叫了,直呼她馄饨馆,已然是个蔑称了,还不算,再后来,江河日下,馄饨馆变成了酸馄饨,最后,则伶仃地简化成了“老酸”。
我认识雯的时候,她已经是“老酸”了。我错过了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涧河滩上的女人是容易衰老的,几年的野外劳作,酷暑严寒,风吹日晒,她皮肤粗糙了,头发失去了灵动的光泽,身板也宽阔了不少。可她仍然是好看的。她的好看,似乎,不在五官,也不在身材,而是在顾盼之间那一种隐秘流淌的风情和柔情,那一种坚信自己永远是美人的百折不挠的妩媚。那时,我还是个青涩的女孩儿,热爱那些美好的女人,景仰她们,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和秘史,而她,又正陷落在繁华落尽的那一点萧索之中,于是,水到渠成地,我们成了朋友。
夏天,我们在窑场坯行里吃饭,远离人群。烈日炎炎,河滩上无遮无拦,我们在砖坯上苫两张苇帘,下面铺上草垫,做成一个简易的闷热的窝棚。饭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当然那时不这么叫,就叫饭盒。铝制的那种,也有不锈钢的。雯的饭盒里,隔三差五,会带来一些打卤面的卤,西红柿鸡蛋卤,黄花木耳肉片卤之类,满满一饭盒,香气袭人:那是鸿福居的手艺。记不得是饭店当天没有卖完的还是员工们自己做来吃的,总之,是好心的大师傅们盛到雯的饭盒里的,知道她天天带饭,也知道她干着下力气的重活。在那样的年代,这些打卤,这些西红柿这些黄花肉片,算得上是珍馐美馔了。雯总是慷慨地分一半给我,我们用它蘸馒头,就窝头,偶尔也用来拌米饭。那时白面大米都是按比例供应的,特别是大米,只在年节期间供应个一斤半斤,所以如同珍珠般珍贵。而那些卤汁浇头和大米的搭配,则是我记忆中无与伦比的美味。
我没吃过鸿福居著名的馄饨、烧麦,可我却永远记住了它善良的味道。
和鸿福居的渊源,还不止这些。
酷暑来临后,我们窑上实行包干制,凌晨五点开机,干够定量收工,为的是避开午后的酷热。厂里没有宿舍,而工人大多住在城里。从我家到河滩窑厂,骑自行车要走一个多小时,这就意味着我每天需要深夜三点多钟出发才能赶上开工的时间。适逢乱世,马路上连路灯都没剩下几盏,有各种各样打劫一类的传闻在坊间流传。怎么办? 雯说,住我家吧,咱俩一起走。我说,你家怎么住得下? 雯回答,你来就是,有办法。
果然,她是有办法的,和下夜的师傅打了招呼,于是,饭店后厨里的大面案,就做了我们的临时床铺。那面案,平坦、厚实,远比一张普通的单人床要宽阔。雯先在上面铺上报纸,抱来自家的被褥,收拾得妥妥当当,然后,我们并排躺下。我说,你真有办法,她苦笑着回答,什么办法? 逼的。
她说,家里来了亲戚,都只能借宿后厨这张大面案。
凌晨要早起,本来,应该早早入睡,却睡不着。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联床夜话。雯给我讲她的身世,她的家史,还有她的恋爱史。她的出生,可谓风波不断,那是五十年代初叶,她一出生父亲就因为“历史问题”被捕入狱,没有工作的母亲只好把她送给了老家的舅舅。后来,她八岁那年,父亲出狱,母亲又强行把她抢了回来,而抚养了她八年的舅母因此发了疯……她徐徐地说,我静静地听,心里一点也不惊奇……我早就知道她是有故事的啊。她那时正在热恋之中,她的男友,潇洒,英俊,用今天的话说,她算是一个狂热的“外貌控”。她形容她的男友,说,“好看得让人心疼。”可是,这个“好看”的男子,身世却很复杂,父亲是一个旧军官,母亲则是越南人……雯的父母激烈反对,他们本来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啊。特别是她母亲,母亲说,你要真跟了他,我也不活了,你就红事白事一块办吧。
她母亲性子很烈,说得到,做得到。
雯很痛苦。
这样漆黑的夜晚,总是被泪水浸湿。总是。
后来,我离开了砖窑,离开了涧河滩。再后来,雯也离开了。不久,就听说她结了婚,嫁了人,新郎当然不是那个“好看”的欧巴。她的婚礼,没有邀请我,只是,听人说得很刻薄,说雯找那样一个老公,怎么好意思相跟着一块儿上街?
但是这男人实现了雯的梦想——他们全家终于搬离了那间不见天日不分昼夜的地下室,搬离了嘈杂、拥挤、油烟弥漫,带给她许多伤心记忆、屈辱当然也有温暖的馄饨馆。从此她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八十年代。开化市街又一次更名为“开化寺”街。有几次,偶尔路过“鸿福居”,抬头看见了黑底金字的大匾额,才知道原来它是鸿鹄之志的“鸿”,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它是“历史洪流”的“洪”。我站在门边,朝里张望,人声嘈杂,卖的依然还是馄饨、烧麦。热气腾腾的锅贴,依然飘散着活泼自负的香气。
可我不想进去,不想吃任何一种食物。我怕它们会毁掉我记忆中属于这地方、只属于这地方的独门香味。因为,味道这东西,既坚韧又脆弱,毁掉它只在须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