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知堂文,知道有《清嘉录》这一册书,记述吴中岁时土俗,颇极详备。读大学时,一有闲暇,就喜欢到各处大小的书店去随便翻翻各样的书。一次,好像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自办的那个小小门市部里(不知道这个门市部现在还有没有),看到上海古籍的那一套 《明清笔记丛书》 里,就有知堂说起过的那一册 《清嘉录》,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回到家一翻看,觉得知堂的介绍实在还是“货真价实”,以月为序,以节令民谚为题,叙地方风土人情,具娓娓道来的那一种亲切的口吻,都是这一册书的好处。特别是所述以吴中为主,这吴中与上海的“亲缘”就很近,其中不少土俗的称谓,与本人自小从先祖父、先祖母嘴上听来的上海本土的那些说法,有的完全一样,有的也是相近,实在是感到好玩而且惊喜。
比如说到那些杂耍诸戏,其中有“凤阳人蓄猴,令其自为冠带,并豢犬为猴之乘,能为 《磨房》、《三战》 诸出,俗呼“猢 (原本作) 狲撮把戏”。又有“围布作房,支以一木,五指运三寸傀儡,金鼓喧嗔,词白则用叫颡 (原本即此字,其实即嗓字) 子,均一人为之,俗呼木人头戏”。这几个“俗呼”,实在是所谓“自家声气”,有一点“方言版”的味道。特别是后面一个“木人头戏”的称谓,真要感谢 《清嘉录》 作者顾铁卿的细心,如果写成“木头人戏”,看上去亦无什么错误,其实却与吴中风味,顺带着也与上海本地风光,就有了一点距离。
这一册书自从到了手上之后,除了前后通读了几遍之外,有时为了好玩,就常常顺着实在的月份时令,翻到 《清嘉录》 里面与之对应的那一个月份时令的风俗记载,对照着来读,以此来感受感受风土之本来,渊源之所自以及今昔之异同,想想那时候的人到了这个月令上会做一些什么事;哪一些我们现在还在做;哪一些我们现在已经不做;哪一些我们现在好像已经是在做着新花样,却与那时候的老花样一比,不过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而已。
现在又是辞旧迎新、年终岁首之际,兴致上来,便从书架上又拿出这册 《清嘉录》,翻到开头的“正月”那部分来看。比如“行春”、“打春”之类,那与现在就离得远,我们城里居住的人,至少日常生活中已经没有这些习俗的影子,至于现在乡村的农人,因为耕作与耕牛之间的关系也已拉远,心怀里那些劝耕的感受可能还有,但风俗的实存应该也是淡了。即使听说近年来有地方在恢复,那往往也已非“劝耕”而是“劝游”了。而在古代,这样的习俗却是官府皇廷带头,原不分城乡或官民的。如今看看 《清嘉录》 里的记载:“先立春一日,郡守率僚属迎春。娄门外柳仙堂,鸣驺清路,盛设羽仪,前列社伙,殿以春牛,观者如市。男妇竞以手摸春牛,谓占新岁造化。谚云:摸摸春牛脚,赚钱赚得着。”也是能够体会当时人的心情和欣喜,总之也是不隔膜。
当然,正月里面最重要、最愉快的,就是过年了。《清嘉录·正月》 里面,有关过年的,从头至尾,完完整整,篇幅占到十分之九以上。单单看那一节节文字的名目,比如“岁朝”、“挂喜神”之类,好像有点陌生,但是细细看一下那记载的内容,却是我们自小过年时都亲历过的。像新年第一天的一早,“俗忌扫地、乞火、汲水并针剪。又禁倾秽、瀽粪。讳啜粥及汤茶淘饭。天明未起,戒促唤”,这里面的大部分,我们的老一辈还是严格地按照风俗来执行的。家里的大扫除和垃圾桶里最后垃圾的出门倾倒,都一定要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完成的。小孩子新年一早,尽可以睡个懒觉,不会听见父母催促起床的呼唤或者被称作“懒虫”的责备。再比如那个“挂喜神”,实在却是迎新之际的祭祖,喜神就是祖先的画像。我们小时候,每当看见父母在房间里放上碗筷和各样菜肴,对着先祖遗像低着头念念有词,就知道按大人的说法是“今天要斋一斋”。这好像又是有点混合了念佛的一些成分了。
《清嘉录》 里有关过年的还有一些名目,我们看起来是熟悉不过,但细读下去,却是可以读出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 《开门爆仗》一节:“岁朝开门,放爆仗三声,云辟疫疠,谓之开门爆仗。”顾铁卿接下来考爆竹辟鬼,其说始于东方朔 《神异经》:“西方深山中,有人长尺余,犯人则病寒热,名曰山臊 (四库本、汉魏丛书本此字均作臊。而清嘉录本子此字“”)。人以竹著火中,哔剥 (此两字原本作 ) 有声,而山臊惊惮。”铁卿便说道:“予尝有句云:乡俗相传惟爆竹,城居那得有山臊。”想不到清朝的这一位风俗掌故家,却是不知不觉地在这里为现在的“禁放”无意中起了一个源头,城居还怕什么山鬼呢? 这无论如何也在环保的理由之外,添了一个风俗依据上的质疑了。
最为有趣的还是 《拜年》 和《飞帖》 两节。《清嘉录》 记载:“男女以次拜家长毕,主者率卑幼出谒邻族戚友,或止遣子弟代贺,谓之拜年。至有终岁不相接者,此时亦互相往拜于门。”说到这里,都没问题,总之是过年时特有的温暖和热闹。热闹是热闹到“鲜衣炫路,飞轿生风,静巷幽坊,动成哄市”;温暖是温暖到平时有过节、不理睬的,到了过年,感受到了气氛,也互相登门拜贺的。故俗有“有心拜节、寒食未迟”之谑。范来宗 《拜年》 诗有一句说得更好:素非识面也关情。
上面说的是不见面的见面了。而接下来,铁卿却是用了不少笔墨,来说那个为了拜年时候能够不见面而来的“飞帖”,其文曰:“有遣仆投红单刺至戚若友家者,多不亲往,答拜者,亦如之,谓之飞帖。”据说,这种帖到人不到的拜年之风,宋时已然。这里就引了周密 《癸辛杂识》 里的一则让人发笑的故事,有一位公子遣仆人送帖到另一人家,那家的人顺势一看,那仆人身上还有不少名帖。于是就醉之以酒,偷偷换上了自己欲投的帖子,让那个仆人替自己“服务”了一下,而仆人真正主人的那些帖子却都未达。还有人让人拿了马勒口铁,在门外摇撼数声,不等人开门,投了名刺马上就走,意思是我已亲到,只是家中无人,只能投帖了。有一人家知道那人如此,让仆人应门,与之“拼速度”来拆穿,但仆人回来说:适已脱笼矣。用今语来说,就是“让他逃掉了”。原本是新年欢欢喜喜的拜年,却变成了有点“火药味”的追逐了。也算是笑话一桩。
吕荥阳公 (吕希哲) 称这样的送门状是“劳于作伪”,司马温公也是坚决不送门状,曰:不诚之举,不可为也。送门状或者说飞帖,有点像现在的寄贺年卡或者短信微信拜年,记得先祖母在世时看见我收到别人的贺年卡,都称之为“拜年帖”,其间总有相像的地方。不过,用今世的眼光来看,视贺卡微信拜年为“作伪”或者“不诚之举”,那总有点过度。但是,人性当中既想要人际交往的紧密、却又希望拉开和保持距离的这一个矛盾性,却是古已有之。《文待诏集》有拜年诗里的一句云:“世情嫌简不嫌虚”,说得可能比温公他们更好一点。“嫌简”,就是怕人际之间的简慢,所以互相投帖,以多为荣,由以说明“朋友”多、关系密。而“不嫌虚”,却是只求一个形式上的礼到情到就可以了。毕竟,卡片、短信和微信再多再“闹猛”,总不比见个面、握个手、说句话那样的实在而恳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