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家里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李四格子的,我印象至为深刻。他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在一堆城里人中,显得特别拘束,坐是特别选到角隅里坐着,牢牢望定自己一双脚,好像要管住,生怕它们乱走;又手袖着,弓起腰,你不跟他说话,他是一言不发的。天稍冷,头顶上必定戴个绒线尖顶帽,像那种马戏团里小丑戴的,看上去就想笑。我父亲走拢去递烟给他,他必躬身而起,双手接过,拳成作揖的姿势,说,还要抽你郎家的纸烟哦。慢慢坐下,揭开总是系着的围裙,从里头口袋里摸出火柴来,点上,拇指同食指拈着烟,掌窝着,深深吸一口。他平常,是自己滚喇叭筒烟抽,那烟是四个指头捉住的,极呛人,是自己种的旱烟。
我问父亲何解叫他李四格子。父亲解释说,四,就是排行老四,格子呢,乡下人把念过书讲文明的人,或者受尊敬的人,称为有“格”。李四格子的“格子”呢就是说他是一个有格的人。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不懂如何从他身上看出父亲说的那种“格”来。
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就是李四格子说话,有些文绉绉,动不动就是之乎者也。父亲说李四格子是念过私塾的,比起其他乡下来的亲戚,他算是肚子里头有墨水的。他是我父亲娘家的表哥,进城来,必定要到我家里来走走,吃餐饭,然后说一堆客气话告辞而去,胁下总是夹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
我小的时候爱涂鸦,拿粉笔在家里墙上四处乱画些穿盔甲骑白马舞刀戟的人,为此没少挨过父亲的丁公,额角上并后脑壳上于是经常有些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但李四格子是第一个表扬我的人。他歪着戴绒线尖顶帽的脑壳看我画天兵天将,咳句嗽,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咯伢子,将来有出息! 父亲听见了,颇不屑,说:乱搞,搞得一屋邋遢得要死,有么子鬼出息。李四格子转过身,对我父亲说,哎,你有所不知,人看从小,马看蹄爪。你看你家少爷,随便几笔就画个神仙,几多灵泛。不能小看哦,不能小看。然后就背了句我没听得清的古诗,以证明他的看法是大有来头的。父亲对他的这位念过私塾的表哥是很尊敬的,于是不争,悻悻道:随他去。我虽然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懵懂间还是感觉得到,额角上的造山运动今后势必会要少去许多。
李四格子吃饭的时候腰坐得笔直,夹菜时筷子从不在碗里翻动,夹少少许,放到饭尖上,先扒饭,再吃菜。饭要扒到碗里粒米不剩,再去添。我没吃相,筷子常在菜碗里搅,为的是寻肉吃。亦没少挨父亲的筷脑壳——就是一筷子扑到我的后脑壳上。吃饭呢,我父亲形容我是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就是我吃饭,总是要掉一身的饭粒。李四格子看见了,就扭头对我说,我教你一句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然后就解释大意。很耐烦的样子。父亲等他说完了,就朝我训道:还不一粒一粒拣起来,送到口里去。晓得农民辛苦了啵?
李四格子瘦,而且高,总是弯着腰走路,仿佛世界上到处都是矮屋檐。我长大后才明白人要有“格”,无格不足以立世。一想到“格”,会想到李四格子,他走路的样子,坐的样子,说话文绉绉的样子,还有他胁下总是夹着的油纸伞。
当然我家里客人中,家乡来的最多的是我的兴姑妈。我父亲的兄姐,后来都在城里,唯独这位兴姑妈,仍是在北山乡下。姑爹在人汽公司开公交车,她在家里养猪绣花,带着两个崽。进城看姑爹,顺便就来看我父亲这位老弟。不管春夏秋冬,兴姑妈总是戴一顶男人戴的有檐子的呢子帽,齐耳的黑白相杂的头发蓬勃在帽子下头,使她看上去特别精神。她说话的声气也大,又总是咳嗽,我放学回来,隔家门几丈远,都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同咳嗽的声音。就晓得,我兴姑妈进城来了。
并且兴姑妈抽水烟筒,手里拈一根纸媒,呼地吹燃就来点火,然后抽得水烟筒嗬罗嗬罗响。我每有好奇,要拿过那黄铜的水烟筒玩,兴姑妈就说,玩不得咧崽哎。又摸我的脑壳,问,成绩好不好来? 我说好咧好咧。伸手又要去拿水烟筒,她拍我手一下:玩不得咧崽哎。把身体转到一边。
兴姑妈一来,我家里就热闹,因为她爱说笑,经常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完了又说,还没说完又咳。她何解总是咳嗽呢?
我那当公交司机的姑爹倒不怎么爱说话,瘦精精地坐着,他抽的是黄金叶的纸烟。我小时积烟盒玩,每央着他把黄金叶的烟盒给我。有时那盒烟根本就没抽完,他就把剩下的几根倒出来,放进上衣的口袋里,然后一声:给! 把烟盒递给我。我母亲说,不像话! 然后跟姑爹说,你也是,跟他认真! 姑爹笑笑跟我说,下回给你大前门的烟盒子好不好。
姑爹也咳嗽,他有肺结核,并且严重。兴姑妈咳嗽,却只是长期的支气管炎。
姑爹虽精瘦,但从小习武,有回呷了点酒,来了兴致,就叫众人把饭桌移开,在屋子里打了一路拳,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兴姑妈在旁边抽着水烟筒说,两三个男子汉,拢不得他的边。我叫着说我要跟姑爹学打拳。兴姑妈摸我的脑壳,说崽哎,你还是念书有出息。姑爹说,教他两手防防身也好。兴姑妈眼睛一瞪,说,教么子教,教了好叫他跟别人打架是啵?姑爹就不作声了,表示他是惧内的。当然,这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当然,姑爹心疼姑妈,他发了工资,悉数交姑妈。于是兴姑妈说,这叫粒米驾扬州——就是说一切权利归苏维埃。
但老家来的客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保吾伯。他是父亲的表哥。不过他不是从乡下来,是从城里来,因为他在一家做半导体收音机的工厂里当工会干部。赤面浓眉,笑声爽朗。一来,就从口袋里掏几粒糖粒子给我吃,每回都是太妃奶糖。我母亲说,惯饲。保吾伯就爽朗地笑。而且他来还是骑单车来,是一辆飞鸽牌的。我就叫他教我踩单车。我人小,坐到座凳上够不着蹬子,就左脚站在脚蹬上,把右脚伸进三脚架另一边的脚蹬上半圈半圈地踩。他扶住后架,跟在后头。咣当我倒下了,又连忙扶起我,没事没事,继续继续。我就是跟保吾伯学会骑单车的。
保吾伯十三四岁就进城学徒,做过很多事,跑过很多地方,是我们家亲戚中最见多识广的人。我最喜欢听他聊天。他说什么都有味。我们搬过几回家,每回都是保吾伯帮我们打点收拾,手脚极是麻利。我们家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起来要求助的,必是保吾伯。
如今,有什么事要再找保吾伯,已经找不着了。当然,太妃糖如今也看不到了。李四格呢,兴姑妈呢? 他们也都不在了。
我老家其实就在长沙县,并不远,但我却没有再回去过。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亲戚了。父亲家虽然仍有亲戚走动,但都是从城里头来的。
没有了亲人的老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