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菇有很多种写法:“茨菇”、“茨菰”、“慈姑”,最后一种是汪曾祺的写法,去了草头,容易联想到“妙姑”、“尼姑”之类。至于说又称“剪刀草”、“燕尾草”、“蔬卵”,对一般人而言,就不知所云了。
虽然称作“菇”,它与菌菇当然全不相干,除非你拿它的顶苗拟作蘑菇小伞小面的柄。慈菇一球一芽,像个不大标准的立体的逗号,即使再“五谷不分”,这也是不会混淆的。
我不知道对慈菇的不喜当中,它的苦味是不是一个因素。慈菇比芋苗硬,这里说“硬”主要是指味道上的,慈菇兼有苦与甜,都来得比较直接,论甜,不像芋苗、土豆来得含蓄,苦则是土豆、芋苗没有的。
没想到好多年后,慈菇的那一分苦倒成了我走近它的诱因。此前吃慈菇,似乎就限于切了块烧肉,那一回在一家餐馆里遇到的却是炖汤。南京人以至江南人,炖汤会加入各种素菜 (多为茎块类),但少有放入慈菇。此所以那次排骨汤喝得可口,我根本没想到汤里载浮载沉的白色圆薄片乃是慈菇。江南人饮食上属于所谓“咸鲜口”,于一“鲜”字最是钟情,那汤自然有肉汤的鲜,却不是飘浮的鲜,而是鲜得沉着而腴厚,依稀有一丝苦味,是我后来给慈菇杜撰的,它特有的“甜苦”。
苦味虽也算是五味之一,却最不受待见,只能隐身于其他诸味之后。慈菇的苦是浑成的——原本就不是苦瓜那样一味的苦,无需杀苦的处理,且又自有其甜,到汤里苦、甜并作,合力给鲜汤托底,令汤更“厚”而有层次。故我真以为慈菇是炖汤的妙品了。
后来就看到汪曾祺说慈菇。有意思的是,他说小时吃慈菇吃倒了胃,后来对慈菇的再发现,乃是并非江南人的沈从文给启的蒙。沈从文赞慈菇“格”比土豆高,此处“格”当然是“格调”的“格”,“自成高格”的“格”,只是他老人家是一言道破式,高在哪里,并无具体的论证。不说别物,单是将土豆拿来与慈菇做比较,倒并不费解。因二者都多淀粉,又都是爆炒煮炖皆宜的。汪曾祺在沈家吃到的,便是慈菇炒肉。但他念兹在兹的,乃是他老家江苏高邮的咸菜慈菇汤。
这两样,都好吃。
都是最寻常的家常菜,尤其是咸菜慈菇汤,大约是各种菜谱不载的。汪曾祺关于咸菜说了不少,汤则语焉不详,只说久违了,到下雪天,很是想念。大约更多的是乡思的蛊惑吧。我读了却有点馋,虽未亲尝,想象中似喝过了,觉得咸菜与慈菇很“搭”。其实咸菜慈菇汤与咸菜豆瓣汤,又或酸菜老豌豆汤之类,搭配的道理是一样的。咸菜不以“酸”名,腌渍过后,却有酸味,慈菇、豆类多淀粉,烧汤则甜味泛出,中和了咸菜的酸与咸,变得柔和又不失其酸咸,别有一种鲜,且特别开胃。慈菇的一丝苦味在这里也有增“厚”味道的功能。印象中南京人不大烧汤,慈菇炒雪里蕻倒常见。春节的“十样菜”里,切成丝的慈菇也是一样。
想起苏州街上见到过一种油炸的慈菇片,那是当作零食吃的,可称中式薯片。原以为这是苏州独有,后来发现云南人吃慈菇片也颇成风气。他们标榜的却是拿来下酒。也是油炸,淀粉一类油炸总是好吃的,何况慈菇原有它的苦与甜。
下酒,必是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