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第二次北上洛阳,是当时文人圈的一件大事,流传着“二陆入洛,三张减价”的佳话。可是陆机心里对这次北上做官不情不愿,甚至可说是非常压抑的。他的《赴洛道中》其一云:“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好比鸟儿入了罗网,再也不能脱身。看来他确实不想去当这个官,所以才会“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一路之上,月朗星稀,猛虎在深谷中咆哮,哀风拂过呜咽的河流,离群的野兽在不远处奔跑,他只能“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清人吴淇说“‘想’字愁极”,那么“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心里有个结,太康元年 (280) 的平吴之役,他的兄长陆晏、陆景双双殉难,他自己也很有可能在乐乡被杜预俘获,并被押解入洛 (一说寿阳)。亡国的悲哀或许容易忘记,亲人的死亡带来的悲伤恐怕更长久些吧,然而他还是孤单地上路了。他担心的自然不是文采辞藻,也不是自己的才能,而是如何跟新朝打交道,是否能够融入洛下的名士圈子;当然,也许还有一份野心,想借着这个机会重振家风。
吴地的学风,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中原早已迎来了正始、竹林名士清谈的玄学高峰,而吴地拘守的还是汉代经学传统,要想跟这些中原佬搭上话,不能不补补玄学的课。《异苑》 说陆机北上途中遇到一位美少年,“置 《易》投壶,与机言论,妙得玄微”,后来才发现那是王弼的鬼魂。也有的书上说遇鬼的是陆云,不管陆机还是陆云,这个故事暗示了陆氏兄弟曾为玄学做过准备。《晋书》 说陆机“伏膺儒术,非礼不动”,葛洪也说他“深嫉文士放荡流遁”,“不为虚诞之言”,而“虚诞”正是玄学和中原士人的风气。所以陆机对洛下名士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有一回,陆机的恩师、中书令张华让他去拜见刘道真,刘正在守丧,估计是像阮籍一样边守丧,边饮酒,寒暄完毕,并无他言,只是问道:听说东吴有长柄的葫芦,你能帮我找些葫芦种子吗? 陆氏兄弟感到很受伤,你们这些名士怎么能这么“作”呢,就不能好好地说事吗? 便很失望地离开了。对陆氏兄弟煞风景的表现,余嘉锡有一段评论:“据抱朴之言,则居丧饮酒,自是京、洛间之习俗。盖自阮籍居母丧,饮酒食肉,士大夫慕其放达,相习成风。刘道真任诞之徒,自不免如此。恣情任性,自放于礼法之外耳。……士衡兄弟,吴中旧族,习于礼法,故乍闻道真之语,为之骇然失望。当时因风尚不同,南北相轻,此亦其一事。”陆氏兄弟虽然做了些功课,究竟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伧父”的名堂。
初到洛阳的陆机,自以为是名门之后,有些瞧不上中原名士。也许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了,才会让他如此傲慢。傲慢的结果,是洛阳的那些战胜者总想找机会挤兑他,不给他好脸色。有一回去见豪奢且喜恶作剧的官二代王济,恰好他的面前有几斛新鲜的羊酪,王挑衅地说:“卿江东何以敌此?”陆机回答:“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表面听上去这不过是一次正常的对话,底下却膨胀着战胜者的嚣张和不屑,暗暗地在较劲。羊酪是北方特有的食物,莼菜则是吴地特有,食物的比量暗含了人物的比量。陆机的答语可以说很妙,当时称为“名对”,为自己挣足了面子。唐宋诗人也爱用此典。杜甫诗云:“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东坡诗云:“每怜莼菜下盐豉,肯与葡萄压酒浆。”可是关于这句话的妙处,也有些不同的理解,“未下”二字有人以为当作“末下”,是秣下、秣陵的简称,这种说法大概是不了解“莼羹”的做法所致。《齐民要术》 卷八载有“食脍鱼莼羹”,或系 《食经》 旧文,记述莼羹的做法十分详细,可以知道莼菜羹的确要把握好“下盐豉”的时机。倘作地名解,则拘而不通,陆机答语的机锋、味道全没了,——吴盐虽好,可是豆豉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而且正如余嘉锡所说,把秣陵转称“秣下”或“末下”,他书亦未见其例。
像这样拿羊酪来秀一下优越感,还算好的,陆机的回答也够机敏,只是缺了一点幽默感,像个紧张的刺猬。有一次,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欲羞辱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陆机不客气地回击道:“如卿于卢毓、卢珽。”陆云听了大惊失色,出门之后对他的哥哥说:“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陆机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二陆优劣,由此而定。在谢安看来,自然陆机是优的一方,而宋人叶梦得则以为陆云优,原因是陆机不能忍辱,总想在言辞上占上风,最终受到卢志的谗毁,落得一个兄弟俱殒的结局。从魏晋风流的角度来说,谢安的话更靠谱;从明哲保身的角度来说,叶氏的话可谓洞明世故。陆机的回答,锋芒相对,太拘守礼法了,缺少一种幽默的精神,不知道拿别人的家讳开玩笑是当时的一个风气,连钟会、司马氏兄弟亦未能免俗。而且这次对话的焦点,也许还不是拿对方祖、父的名讳开玩笑,而是“鬼子”二字。据刘孝标注及 《搜神记》,时人皆以为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是鬼女后人,这大概触犯了其家族忌讳,为陆机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陆机是六朝文学的开山之一,不过在洛阳也是一个落伍者。他早年与陆云的赠答诗,多为四言,对五言诗还不是很在行。我估计回乡闭门读书的那些年,他可能对五言诗下过不小的功夫,集中拟作不少。写得最好的,要数 《赴洛道中二首》,文辞是雕琢了些,好用排偶,感情却是真挚的,已经有些自家的面目了。他的文比诗写得好,可是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中原正在流行的那套玄学把戏缺少了解。元康八年 (298),陆机转著作郎,在秘阁中见到了曹操的遗令,悲情不能自已,于是写下了著名的 《吊魏武帝文》。他一方面感叹曹操这样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也免不了一死,死前还啰哩啰嗦,说些卖履分香之类的琐事,另一方面又指责曹操“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以至于“贻尘谤于后王”。换个角度看,曹操临终之际还想着死后能不能初一、十五欣赏到乐伎的歌舞,悲戚戚地抱着小女儿,对几个年长的儿子托付最小的儿子,实在是人之常情。曹操一生叱咤风云,但他也是个普通人,也有悲哀,也和我们一样贪恋人生的乐趣。罗隐诗云:“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比陆机的指责要通达得多。陆机的不晓事,大概还是在借这件事儿来抒发他家族衰微的隐痛吧。如果他知道王戎丧子时说的那句话,大概就不会这样愤懑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当时的易学大师王弼曾指出,圣人亦有情,只是他能以性制情,不沉浸在悲哀里,不受累于外物。而曹操不仅不是圣人,还有不少缺点,这样赤裸裸地在遗令中剖露心声,是很罕见的,比起那些把自己打扮得高大上的矫情君王,不知要可爱上多少倍。
史载陆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有“陆海潘江”之目,但他同时又喜欢奔走权贵之门,与贾谧亲善,以此获讥。莫非当初离家时的不舍与悲哀,都是装装样子不成? 陆机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对生命的脆弱与短暂有着强烈的认识,只要读一读他的那些挽歌就可以知道了,但又“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想要在乱世中有所作为。但彼一时,此一时,昔年陆逊、陆抗能够成就功业,是因为孙权和陆氏君臣一体,视为腹心,上下同力;如今陆机手握重兵不假,却小人在旁,又不能当机立断,且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凶险,实在有些奇怪。他的老乡顾荣、戴若思都劝他归吴,亦不肯听从。陆机被杀的那天,参军王彰有句话道出了陆氏蒙难的关键:“(陆) 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族皆疾之耳。”嫉妒他的,不仅有跟他结下梁子的卢志,还有同为“二十四友”的牵秀,还有小黄门孟玖。十余年过去了,滞留北方的陆机依然未能改善和北人的关系,只留下无奈的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河桥之败,陆机“释戎服,著白帢”,神色自若,从容赴死,倒是着实演绎了一把魏晋风度。
据说陆机兄弟早年隐居的华亭谷,有清泉茂林,不知如今风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