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笔会”年前刊发的《听书》一文,不禁想起自己的听书经历。我与此文作者相似之处颇多:年龄相仿;同样从小爱听书;同样喜欢北方评书、扬州评话……不过,不同之处也不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更喜欢他未提及的苏州评话。
最早接触苏州评话是很小的时候,在一户亲戚家,他们的收音机整天开着,偶然就听到说书先生用苏州话说,解放军侦察排长杨子荣扮了奶头山许大马棒手下饲马副官胡彪,混上匪巢威虎山……真胡彪也上山后,威虎山匪首坐山雕吃不准谁真谁假,想出一法,把许大马棒的马牵上来,看马走向谁,谁就是真胡彪。这段故事前所未闻,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苏州评话,俗称大书。《真假胡彪》 这一段,其中的情节不但京剧 《智取威虎山》 没有,而且原著《林海雪原》 也没有。现在虽然已记不得这段大书是哪位 (或哪几位) 先生说的,但书中描绘那匹马如何展开“思想斗争”,是走向新主人 (杨子荣),还是走向老主人 (真胡彪),可谓记忆犹新。苏州评话讲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时,我家也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但是不常开,因为老人一怕费电,二怕小孩子弄坏这一“金贵”的家电。通过收音机听书,属于“奢侈”享受,所以借书看一度就成了我的主要消遣方式。较早看的小说里面,就有曲艺史学家陈汝衡先生修订的 《说唐》。一说起 《说唐》 中的好汉榜,肯定好多人都津津乐道: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第十一条好汉新文礼,第十六条好汉秦琼,第十八条好汉单雄信。津津乐道之余,我会纠结于一些问题:第一条好汉与第二条好汉的武功差距为何这么大? 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七条好汉又是谁? 有时会无端猜疑,是否陈先生删除了相关文字? 有时则会想,也许苏州评话能提供比较合理的答案。
后来听说电台“广播书场”每日连播苏州评话名家吴子安先生所说的《隋唐》 选段 《金殿比武》,讲李元霸与宇文成都过招,我就试图从中找答案。做通家里老人的“思想工作”后,坚持天天收听,终于听到了吴先生的解释:《隋唐》 好汉有老辈十三条、小辈十三条、野辈十三条;李元霸是小辈第一条好汉、宇文成都是小辈第二条好汉;两人本事相差这么大,是因为三个第一条好汉中李元霸“顶狠”,三个第二条好汉中宇文成都“最饭桶”。这样的解释还是令人信服的,唯一遗憾的是,未闻好汉的全名单,就听到吴先生宣布“暂告一个段落”。我还以为“暂告一个段落”类似篮球场上的暂停,便依旧每晚蹲守在收音机前,等待“暂停”的结束。结果没想到,好长好长时间之后才等来那好汉的全名单。更没想到,在等待的过程中,听苏州评话、苏州弹词上了瘾。
随着刘兰芳在电台开讲 《岳飞传》,北方评书逐渐在全国流行,我也加入了爱好者的行列,并且很想听听评书对隋唐好汉的说法。在听到相关书目前,我看到书店有售根据评书老艺人陈荫荣先生口述整理的 《兴唐传》套书分册,赶紧买了先睹为快。陈先生称:“唐朝开国以前一共有十六杰,李元霸是头一杰。这十六杰是依什么来论的呢? 不是依文韬武略和马上步下工夫,而是依猛勇和膂力而论。这样论起来,十六杰的次序是:李元霸、裴元庆、宇文成都、雄阔海、伍天锡、程咬金、翟让、罗成、秦琼、单雄信、王君可、魏文通、伍云召、王伯当、尚师徒、左天成。若论谋略和武艺,秦琼、罗成当然应该排在前边。”个人觉得,这种说法也讲得通,只是与苏州评话相比,合理性方面要逊色些。
自己有了半导体收音机后,我听的书更多了,兴趣也不局限于隋唐好汉。到高中时,光《三国》,我就听了唐耿良、张国良等先生说的苏州评话,单田芳、袁阔成等先生说的北方评书,于是越发佩服苏州评话演员破解疑团的水平。如小说《三国演义》有一大疑团:诸葛亮明知关羽会放走败逃的曹操,为何仍派他去守华容道?对此,小说中诸葛亮对刘备说:“亮夜观天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袁先生认为,这是诸葛亮在找“下台阶”。单先生未提及此话,也没多作解释。而唐先生解释道:“如果曹操一死,势必造成中原空虚。刘备羽毛未丰,不可能去取中原,而江东却有这个实力。假如孙权、周瑜取得了北方,力量对比于刘备大大不利……诸葛亮权衡利弊得失,觉得放曹比擒曹更为有利……关羽过去对诸葛亮口服心不服,通过这件事,诸葛亮又收服了关羽。”这些说法孰高孰下,还是显而易见的。
进入新世纪,新媒体发展迅猛,使听客听书、琢磨书情、交流意见格外方便。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发文称:“看沈东山访谈,提及听老先生说,苏州评话《三国》是在清末,从扬州评话艺人那里买来的。买来的主要是核心段落‘三把火’,然后再补充其他内容。”对扬州评话《三国》的兴趣一下子被激发,我迫切想知道,扬州评话是怎么解释诸葛亮派关羽守华容道的?之前,我听过扬州评话《武松》《皮五辣子》等,却没怎么听过《三国》。
于是,我开始搜寻扬州评话名家康重华先生的《火烧赤壁》。相关音频不太容易找到,我先在网上旧书店买了根据康先生口述整理的《火烧赤壁》一书。一拿到书就翻阅起来,马上看到了康先生借诸葛亮之口所作的解释:“主公如在华容道将曹贼杀掉,那一来江东孙权、周瑜再无后顾之忧,格外要把心摆在我们君臣身上了。再说曹丕及曹操的爪牙全在都城,他们如得到曹操被杀消息,必将赤壁之仇记在主公账上,到那时主公两面受敌,不要说立足荆襄、西取巴州,就连这夏口弹丸之地,也难以立足了。依亮愚见,倒不如让君侯到华容小道去放曹操……”与唐耿良先生的解释如出一辙。
那么,苏州评话是否抄了扬州评话这段书? 多年的听书经历使我更理性,不会像“脑残粉”一样轻易下结论。经过一番资料查寻,我看到唐先生曾回忆道:“1951年,我参加评弹团,在推陈出新方针指引下,剔除了书中的宿命论及迷信细节,并作了一些整理加工,例如华容道关羽放曹一节……有点像西安事变时,放蒋比杀蒋更有利于抗日民族战争的大局。”我还看到康版《火烧赤壁》的整理者张棣华曾回忆道:“(康重华) 告诉我,在他的祖父、父亲说这段书时,基本上都是依照《三国演义》的路子。后来,他有一次读到‘西安事变’的材料,受到启发,觉得当初说服张学良释放蒋介石,很似当年诸葛亮说服刘备释放曹操。”应该说,唐、康两位先生是共同受到“西安事变”的启发,不约而同地进行了类似的修改。
苏州评话吸引我成为这一曲种的粉丝,同时又阻止我成为“脑残粉”,听书收获之大莫过于此。我一直深信,传统艺术生生不息地走到今天,是因为它本身包含了非常活的基因,今人要继承并发扬的,也正是这样一种与时俱进的精神吧。